第3頁 文 / 亦舒
我燃起一支煙﹐看著煙在室內妖燒地上升。
隨即打個呵欠﹐奇怪怎麼會拖到如今才解決這件事。
還沒結束呢。
深夜﹐志強同我以商量的口吻說電話﹐他道﹕"我覺得還是你瞭解我多一些。"
"並不見得。"我死不肯承認。
"我們可否從頭開始﹖"
"從頭開始﹖你要重新開始追求我﹖不怕辛苦﹖"我笑了。
他一呆。
"志強﹐算了。"
"你變了心。"
"好好﹐沒問題﹐算我變了心﹐我貪慕虛榮﹐我沒有給你機會﹐我不肯回頭。"我輕輕放下話筒﹐隨即拉掉插頭﹐使他打不進來。
從此以後﹐我只有自己。
從此以後﹐很難再相信別人。
從此以後﹐沒有什麼是應付不了的事。
從此以後﹐即使再找到伴侶﹐也不會再往他身上盡情靠去。
從此以後﹐傷了的心是傷了的心。
蜜月
今日出發度蜜月。
已經正式註冊結婚﹐大排筵席﹐親友都招待過了。
婚紗自意大利訂來﹐配一套紅寶石鑽飾﹐夫家雖然說'新娘子真會得排場'﹐但因負擔得起﹐故此喜氣洋洋。
我們坐伊利沙伯二世號﹐到南太平洋渡假。
這份禮物由他祖父送出﹐都說太名貴﹐老人家呵呵笑﹐"孫媳婦既乖又美﹐應該慶祝。"
我心茫然。
"一年前失戀﹐幾乎沒氣得失心瘋﹐有人來追﹐寂寞孤苦之徐﹐特別感恩﹐沒到六個月便議婚嫁﹐反正一切有長輩安排。"
就這樣做了劉太太﹐可以嗎﹐我與他之間並無愛情。
我沒有迷戀過他的聲音。與他擁抱時﹐末曾感動落淚。深宵談話﹐並沒詫異何以天在一剎那大力握他的手﹐不感震盪﹐眼波不會為他流動﹐人也從不為他特別打扮。也不高興勉強為他做什麼。應酬多﹐勞累﹐說不去就不去。他沒有空陪我﹐我自己聽音樂看小說﹐樂在其中。三天不見面﹐也不想撥個電話給他。頭暈身熱﹐自己去看醫生﹐也不向他撒嬌。
他以為我天性磊落。
不不不不不。
每一個女人﹐在她心愛的男人面前﹐都是最嬌媚最柔弱的。
我不愛他﹐所以冷靜鎮定﹐若無其事。
太遲了﹐已經要出發渡蜜月。
不要緊﹐我同自己說﹐不是每對夫妻都戀愛過﹐正常生活通常平淡﹐感情是可以培養的。
他也算得是個理想丈夫﹐家裡有根基﹐本人又有份正當職業﹐性格平和﹐沒有什麼脾氣。
嫁過去﹐一切是現成的﹐房子﹐傢俬。電器。車子﹐不窮費心﹐因此特別乏味﹐我提不起勁來﹐不像從前﹐水裡去火裡去﹐連替對方買件小禮物都當大事來做﹐不住到喬哀斯精品店去選米桑尼的七彩針織領帶。
現在我忽然溫柔了﹐忽然大方兼無所謂﹐一切都可以包涵。
自然﹐如果沒有濃烈的愛﹐對什麼都不會有強烈的反應﹐馬馬虎虎﹐得過且過﹐生氣要費很大的勁﹐事不關己﹐己不勞心。
抱著這樣冷淡的態度上路渡蜜月﹐親友還讚我倆相敬如賓﹐斯文守禮。
自然﹐老一輩看到時下熱戀中人似油炸鬼般纏在一起﹐非常不順眼﹐認為世風日下﹐忍不住激賞我們這一對。
劉先生夫人登上伊輪﹐第一站是吉隆坡。
我們住在最好的平衡艙裡﹐頭等票。
船上也分階級﹐經濟票乘客不能夠到頭等客的餐廳及夜總會﹐很勢利﹐很突兀。
甲板倒是公用的﹐故此特別欣賞這塊平等地。
船出海後﹐風景極特殊﹐我最喜歡黃昏﹐金橘色的夕陽佔據大半個天空﹐把海水染紅﹐霞光萬道﹐根本不像是地球看出去的景象。
往往站著一看便大半個小時﹐丈夫也不來找我﹐任我自由自在。
我對他不熱﹐他對我也不烈。
然而這樣的夫婦往往可以過一輩子。
很久沒有好好休息﹐工作忙﹐感情也忙﹐精疲力盡﹐現在置身船上﹐起床也沒地方可去﹐索性睡到日上三竿﹐不到三日﹐已經精神奕奕﹐開始知道什麼叫享福。
嫁入劉家﹐也許是這一生最佳決定。
直至我看見了他。
頭等艙全是上年紀的老伯伯老太太﹐那日我在電影院看到幾個傷殘兒童﹐深覺奇怪。他尾隨著孩子們進來。
"坐好坐好﹐電影即將開場。"他拍著手。
在這一剎那﹐我看到他﹐他也看到了我。
好一個英俊的男人﹗身量要比我高大半個頭﹐膚色健康﹐衣著隨便﹐有種原始男性魅力﹐笑起來酒渦襯雪白牙齒。
他是什麼人﹖我似觸電般。
身邊一位外國太太同我說﹕"我們應當照顧比我們不幸的人﹐是不是了﹖
這次船公司特別津貼這一批傷殘兒童旅遊﹐還是由好心的鄧博士發起﹐"我低聲問﹕"鄧博士﹖"
那位太太顯然認識他﹐揚聲說﹕"鄧博士﹐這邊坐。"
他過來﹐頭髮長﹐鬍子也長﹐襯衫短﹐褲子也短﹐穿雙爛球鞋。
本來我對這類不修邊幅的有型士最沒興趣﹐不知恁地﹐今日卻反應激烈。
他過來﹐目光炙炙﹐全在我身上。
我無端矜持起來﹐慶幸打扮過才出來。長髮梳著低髻﹐身上穿白細麻﹐只戴一隻鑽戒﹐很得體漂亮。
心中暗暗吃驚﹐怎麼會有這種震盪的感覺﹖
只聽得他問﹕"這位是──"
我回過神來﹐"我是劉太太。"真慚愧﹐幾乎叫一個陌生男子攝了魂魄去。
洋太太說﹕"我一定要同船長說﹐今天晚上你同孩子們切記要與我們吃飯。"
不知恁地﹐我心跳得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燈熄掉﹐銀幕亮起映像﹐我尚不能鎮定。
鄧博士不似登徒子﹐但他的目光好不可怕。
我站起來落荒而逃。
強壯性感的男人﹐往往誘發女人的天性﹐不過這個鄧博士又是另外一件事﹐他的目(此處缺字﹐敏敏補)而我心底也似有個聲音在叫出來﹐"我可沒想逃﹐你儘管來好了。"我臉紅耳赤﹐站在甲板上﹐海風鼓蓬蓬涼遍全身﹐卻還渾身發汗。
丈夫在身後叫我﹐嚇得我跳起來。那夜我不肯到大餐廳吃飯﹐丈夫說﹕"今夜船長請我門同桌﹐怎好不去。"
只得去了。
不幸鄧博士與我們一桌﹐那位洋太太也在。
我仍然梳髻﹐一慣穿密封衣服﹐也不喜濃妝。可是鄧博士熨熱的目光落我身上﹐我的頭髮好像有自動散開的危機﹐衣襟鈕扣也似會隨時鬆脫﹐我心驚恐﹐連忙別轉頭﹐一語不發。他像其它男士﹐也穿著禮服﹐但是於事無補﹐我總覺他粗擴﹐野性。散發一股不能形容的原始魅力。
我發瘋(缺字)身邊坐著丈夫﹐這是我的蜜月﹐我怎麼可以無恥到全神貫注地對他男評頭品足﹖
一頓飯的時間我動也不敢動﹐生怕一有動作﹐再也把持不住。
鄧博士仍然肆無忌憚的注意我。
這是挑逗﹐這不是我多心。
飯後我剛要早退﹐他來邀舞。
可恨愚蠢的丈夫竟將我雙手奉上﹐說道﹕"親愛的﹐鄧博士要與你跳舞。"
丈夫是個文明人﹐怎麼會明白他的心腸﹐我如著魔似的被他帶出舞池。
他一帶把我帶出老遠﹐也不說話﹐強力的手臂漸漸在我腰間收緊﹐我正預備反抗﹐他又適可而止。
我閉上眼﹐希望只是魔由心生﹐人家無意﹐是我多心﹐快些控制邪念﹐但一睜開眼睛﹐可避不過他熱情如火的目光。
我推開他﹐匆匆逃出。
竟有這種事﹐我悲哀的想﹐偏偏在婚後遇見他﹐怎麼辦好﹖
我問到房間﹐伏在床上﹕﹐怕自己著火燃燒崩潰。
丈夫回艙來的時候﹐我假裝睡著。
他並沒有來視察我﹐忙著做他的事﹐他總有忙不完的瑣事要做﹐從這一角走到那一角﹐自這處摸到那處﹐不住發出惱人的聲響。
他有以為每個人似他﹐一倒在床上便睡得死實﹐不會驚醒。
我閉著眼﹐聽他足足摸了四十多分鐘﹐方才熄燈。
我心中暗暗決定﹐回去以後﹐一定要分房而睡。
一連三日都躲在房中﹐船到了巖裡。
這是我自小嚮往的地方﹐不由我不起來。
丈夫並沒有勉強我﹐換句話說﹐他根本不會懇求我什麼﹐亦不會在乎我做或不做什麼.不去嗎﹖好﹐你不去我去。
去﹖也好﹐跟我來﹐一切你自己作主﹐出錯莫怨人。
我忽然發現一點驚人的真相﹐我固然沒有愛過他﹐看樣子他也從來不會愛我。
我震驚了。
人性是卑劣的誰都會說﹐被愛是幸福的﹐現在我忽然發現我既不愛人﹐亦非被愛﹐
整段婚姻似一樁合約買賣。
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們是怎麼結的婚﹖
我駭笑起來﹐米已成炊﹐到這個時候才作檢討﹐太遲了。
那時只想急急抓一個人﹐在痛苦徬惶當兒﹐身邊有個人感覺好過些。
他又為什麼要結婚﹖我從來沒敢問他。
我抱著頭苦思。
當日晚飯﹐我問他﹕"你為什麼娶我﹖"
他順口回答﹕"喜歡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