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亦舒
都是他一個人玩的把戲﹐膩了一推﹐我這個天字第一號刁蠻的洋娃娃便落得如斯下場﹗
我的當務之急不是要挽回志強的心﹐我的首本戲應是努力將自己己由一隻洋囡囡變回一個人。
這個頭痛喚醒我﹐難怪酒是某些人的仙丹。
我的思想忽然之間攪通﹐雙眼看出去一切靈通如水晶.仍然愛志強﹐仍然有創傷﹐我的情操忽然提升﹐觀點角度大變。
壓抑我成長的是志強哩﹐塞翁失馬的故事又重現一次。
真沒想到在吃龍蝦沙律的當兒我會悟通。
抬起頭來﹐看到海湄明澈的雙目。
她一個字都沒有說﹐但又像是問我說﹕無論做哪一一類型的寄生草都是行不通的﹐
小姐﹐但是﹐無論做哪一類型的人﹐你都可以站得住腳。
那日由我付賬。
這是值得慶祝的一日﹐既痛快又心酸。
下班後我去買了一大堆黑色的內衣作為紀念﹐紀念成長。
自己在房中換上了﹐對牢鏡子作煙視媚行狀﹐然後笑至眼淚滾下來﹐號淘大哭。
沒想到志強會抽得出時間來看我﹐介在兩女之間﹐我得到的時間配給算是大份的﹐喲﹐寶刀末老﹐看樣子舊人不比新人差。
這樣想的時候﹐自己都嚇一跳﹐怎麼能如此自嘲﹖又幾時學會玩世不恭﹖
我怎麼忽然由小天使變成老妖精﹖
我不得不接待他。
志強一副為難的樣子﹐我隨地去﹐不去點穿他。
這時我心如清風朗月﹐了無牽掛﹐一路上反而說些笑話引他發噱。像﹕"功夫人不如我﹐命運我不如人﹐公司裡又升了幾個人﹐大家都有得玩﹐獨我眼睜睜。"
他奇道﹐"你一向不在乎。"
"不說而已﹐不在乎於麼一天花八九個小時做那份工。"
"但你家不是沒有恆產﹐""家有不如己有﹐況且完全不能做事的人是最無聊苦惱的人。"道理不但多﹐且精﹐理論一套一套。
看得出志強愛聽這些。
日子過去﹐他仍末向我攤牌。
此刻他一三五在我這邊﹐二四六在她那邊﹐星期天屬於他自己。
你說好笑不好笑﹐那位小姐大方﹐我也不能這樣持續下去。
真的不能失去他﹖
現在要拿我的靈魂來換哩。
我愛他多一些還是自尊更多﹖
爭﹖
我自小沒同人爭過什麼。我是家中唯一女孩﹐沒有人與我分享玩具衣物﹐難道就這樣靜靜地安於現狀﹐默默揍受一三五志強的編排﹖倘若不﹐那麼就等於把志強往那邊送。
我一有空使用手托著頭思考這個問題﹐真是折磨。
最後我蒼白而瀟灑的下了決定。
當週末平安過去﹐志強兄來電垂詢之時﹐我說﹕"今天晚上我有約﹐不能同你吃飯。"
他不相信雙耳。
通常來說﹐躊躇志滿﹐左右逢源的人﹐都不會替別人想。
他認為兩個女友是天經地義的事。
他終於說﹕"那麼星期三好了。"他非要跳過星期二不可。
即使心在流血﹐我也忍不住笑﹐"星期三再說吧。"
雖然傷心﹐感覺卻比從前好﹗不必排隊輪候﹐不必強顏歡笑﹐努力做作﹐企圖表現得比另一位小姐更好。
認輸算了。
注碼是五年的時間與感情。
幸虧志強也放了五年進去﹐我有點幸災樂禍﹐從頭來過﹐對他來講﹐也挺辛苦。
星期三﹐志強又來找﹐我痛苦至極點﹐如迴光返照﹐反而把持得定。
我說﹕"我不行﹐志強﹐我要跟老闆出去應酬日本人。"
"你不是最討厭東洋人﹖"
"沒法度﹐做工做全套﹐不然一輩子沒得升﹐""你那麼急於向上﹖"
"還是升職加薪比較實際些﹐你說是不是。"
"那麼明天吧。"
呵﹐大犧牲﹐居然把某小姐的期讓出來﹐不得了。
"明天我要休息﹐醫生說我再不好好睡﹐很快會倒在街上。"
"……"
"再見﹐志強﹐或者星期天下午﹐我不肯定。"
"……"
我掛上聽筒﹐傷心地手握手坐在沙發上發呆。
只有一句話是真的﹐我好久沒睡覺了﹐總做亂夢﹐夢境同現實一模一樣。
那位女友說﹐感情受創傷後十多年﹐還在情緒低落時﹐做夢看到那男人冷冷同她說﹕"你不過是想我同你結婚﹐"雖然此刻他跪下求她﹐她也不屑﹐但她還是會做那個夢。
拿起兩個月前的照片看﹐不相信變化這麼大﹐從此以後﹐我會得保護自己。
從此以後﹐我對人對事對物看法不一樣。
從此以後﹐我笑容滲入苦味。
從此以後﹐我不再敢任性放肆。
從此以後﹐我會長歌當哭。
我換上黑緞睡袍﹐上床睡覺。
夢長君不知。
這一夜睡得比較正經﹐晚間轉側﹐聽見自己的歎息聲﹐醒來天已亮。
這麼可怕的事情會發生﹐現實生活中殘酷的事情層出不窮﹐我認了。
比這再壞再黑三千倍的事還有呢﹐恩愛夫妻被病魔拆散﹐結婚二十年紀念那日發覺配偶在外頭早生了孩子……
我至少還有將來。
黑如墨斗的將來也還是將來﹐如走人一條隧道﹐全黑﹐沒有一絲亮光﹐全靠雙手摸索﹐誰知道呢﹐也許前境一片光明﹐也許在這隧道裡跌一交﹐從此就出不去。
別的不知道﹐吸煙倒真的吸上了癮。
海湄送我一雙牛仔用的打火機﹐在粗布褲上一擦即一著﹐非常豪放﹐可惜我的衣服無福消受﹐只得在大拇指上一磨。
吸煙也不壞﹐很能鎮定神經﹐夾一支香煙在食指與中指間﹐百病消散。
靜寂的時候﹐可以聽到紙煙燃燒。
志強曾經愛過我﹐毫無疑問。
星期天﹐他打電話來﹐問我睡醒沒有。
我很禮貌的告訴他﹐我正在洗頭﹐請他稍後再同我聯絡。
然後取起手袋上街。
之後電話有沒有再響我不知道﹐聞絃歌而知雅意﹐他應當知道我要同他分手。
無處可去﹐在市區踟躕﹐東張西望﹐在大酒店的咖啡座喫茶時﹐有遊客前來搭訕﹐以為我是做生意的女人﹐我客氣的微笑道﹕"我不是……"
並不惱怒﹐做職業女性要強大之原始本錢﹐由此可知我色末衰。
實在逛不下去﹐只得回家。
倒床上看著天花板歎息﹐努力熟習新生活運動。
第二天一大早志強還是找上門來。
我給他一杯咖啡。對了﹐喝咖啡也是新習慣﹐我這個人可算脫胎換骨了。
天下太平的時候﹐我可以做孩子做到五十歲﹐但一開仗﹐炮火轟轟﹐人一下子長大。
我披著黑色累絲袍子﹐一付花債女主角模樣﹐坐在近窗口處﹐有一搭陽光的角落﹐喝黑咖啡。
志強開口了。
"我們之間出了事。"他說。
可不是﹐經過五年戀愛﹐我都認為米已成炊﹐誰知還來個這樣的扭曲。
"我們別假裝沒事好不好﹖"他說。
我抬起頭來看看他。
"我承認是我不好﹐是我把持不定﹐我……有其它的約會﹐已有半年。"
半年﹐這麼久﹖我所知不過三個月﹐原來已有半年﹐真可怕﹐一直蒙在鼓內﹐我真是個笨人﹐竟沒看出蛛絲馬跡。
"她……那邊也已叫我作出抉擇。"
我很意外﹐她倒是比我狠﹐才幾個月就有信心與我決一死戰。
我喝完咖啡﹐再斟一杯。
不知恁地﹐我不想迎戰。不是沒有精力﹐而是精力不可浪擲﹐尤其是戰利品不過是志強這株牆頭草。
於是我冷冷的看著他。
"我知道時代女性最受不了第三者﹐我很快會作出決定﹐這些日子來﹐我也很痛苦﹐這五年也是我寶貴的五年﹐一個人有多少五年呢。
他忽然文藝腔起來。
我目光更冷﹐像在冰箱冰過一樣。
"再給我七十二小時。"他說。
我不得不發言。
我說﹕"志強﹐你有全世界的時間﹐你不必以我為重。"
他聽錯了﹐會錯意﹐驚喜地以為遇到紅顏知己﹐"你肯等我﹖"
我搖頭﹐"不。"
雖然不等他﹐時間也這麼過﹐而答應等他﹐至少還有個希望﹐但我沒有這麼做。
為求把事情簡化﹐我撒個謊﹕"我已另外找到人了。"
他抽口冷氣﹐如遇晴天霹靂。
"難怪﹐"他喃喃說﹐難怪﹐這麼快……"
"快﹖不算快了﹐為著配合你的速度。"我笑起來。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很好﹐"我信口胡扯﹐"是位專業人士﹐很會賺錢﹐是個英雄﹐救我於水火。"
志強坐在那裡﹐手足僵硬﹐一時分不清誰勝誰敗﹐很受震盪。
悲哀充滿我心﹐我愛他﹐但我愛自己更多﹐不自救﹐人難救﹐忍辱負重於事無補﹐只會招致更大的侮辱﹐這是唯一可行的道路。
我站起來﹐"再見﹐志強。"
他站起來﹐手足不聽使喚﹐強笑道﹕"這倒好﹐省卻我不少煩惱。"
我淡然說﹕"可不是。"
終於他忍不住﹐問一聲﹕"他對你﹐會有我這麼周到﹖"
我反問﹕"你是指管接管送﹖"
志強點點頭。
"那太簡單了﹐他有司機。"
志強完全吃癟﹐垂頭喪氣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