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安琪兒寫照

第5頁 文 / 亦舒

    是一個年輕人﹐與鄧一般的高大黝黑﹐笑起來牙齒雪白整齊。

    "一個人﹖"他問我。

    這次不是幻覺吧﹐我實實在在聽到他向我搭訕。

    "漂亮的小姐很少一個人。"他坐在我身邊。

    他讚我好看﹐我微笑。

    自信漸漸回來﹐心頭暢快﹐女人活到八十歲也還愛聽到溢美之詞﹐旁人許覺得肉麻﹐當事人還感到不足呢。

    "會不會打桌球﹖"

    我搖搖頭。

    "要不要喝些什麼﹖我請客。"。

    "不用客氣。"

    "第一次看見你﹐你躲在什麼地方﹖"

    他們口氣都這麼熟絡﹐現在流行嗎﹖一分鐘內可以成為老朋友﹐另一分鐘又是陌路人。

    "有沒有興趣打球﹐教你好不好﹖"

    原本進來避靜﹐現在覺得坐不下去了。

    我站起來。

    "喂﹗"小伙子急了﹐"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轉頭答﹕"劉﹐劉太太。"

    聲音中央著疲倦﹐無奈。還有節制。矜持。更有冷淡、警告之意。

    這也是我開始自愛的時候了。

    假期

    這是一個經典故事,不值得再寫。

    我是一個廿四歲的老少女。

    他是有婦之夫。

    明白了吧。

    他吸引我是因為那股氣質。

    別誤會,這是什麼年代了,氣質已不是文質彬彬,書卷氣十足,戴金絲邊眼鏡,看存在主義。

    他有股特別的味道,讓我想想該怎麼形容。

    才三十六七年紀,但一接觸就覺得他是上一輩的人。坐下吃飯,他替女士們拉椅子,有人抽煙,他點火,單子來時,他踴躍付款。

    沒有什麼特別?

    你一定有很久沒出來走了。

    年輕一輩的男人都有點潛意識仇視女性——憑什麼同工同酬?她們力氣不夠大,她們愛撒嬌,她們又不靠收入養家活兒,白白耗廢糧食,還要與她們爭升級,而且女方時常爭贏,可惡。

    這種不平的感覺十分形於色,於是女性在日常生活中再也得不到什麼優待。

    新女性的心理是相互矛盾的,始終還是希望獲得女性的特權,被寵愛被姑息,得不到這樣的機會,十分生氣,認定小男人一日比一日多。

    而世風是肯定日下了。

    雷川湛不是小男人,我很快發覺。

    他認為女人需要呵護。

    好的食物,給女人吃,好的位置,給女人坐,口頭禪是:「人家是位嬌滴滴的小姐,算了吧」,吃了虧也笑咪咪。

    這一切都要有實際的行動支持,一直嘴巴說要對女人好沒有用,他就是有那個能力。

    當他開著蓬車來接我的時候,我融化下來。

    啊,開篷車!

    都不知多久沒看見開篷車,紅色的坐位,白色的車身,完全似依達小說中形容的坐駕,在那個世界裡,男女都不用工作,視戀愛為大業。

    忽然之間我感動得鼻子發酸!

    同自己說:兩個月,只准沉淪兩個月。

    不能超過兩個月,否則就不能自拔了。

    他車子裡有錄音機,播放的歌全是五六十年代的歌,許多用色士風奏出,幽怨纏綿。如泣如訴。聽著聽著進入浪漫境界:美麗的月色,紫色的沙灘,潮聲啞啞地響,蒸風微吹,身邊有心愛的男人,緩緩地皮膚貼著皮膚起舞。

    還有,還有。

    俊男美女的眼神是明亮的,臉頰緋紅,身裁曼妙,為愛至生,為情而亡,心無窮騖……

    一輛開篷車就讓我想起這麼多,由此可見多麼懷舊。

    太嚮往以前的閒清逸致了。

    唉,家家有白衣黑褲的順德女傭,一根辮子油光水滑,做足規矩,一是一,二是二。

    現在時尚請菲律賓女工,黑黑的像沒洗澡,花襯衫短裙子,模樣暖昧,取起電話,懶洋洋幾聲哈羅,完全不得要領。

    以前約女孩子出去宴會,要早一個月,好讓女方去籌備跳舞裙子,阿姨們都是夭之嬌女。

    現在,一個電話,在某某的士可等,呼嘯著人物,女孩子連裙子都懶穿,T恤牛仔褲。

    看不到真正的派頭了。

    雷傳湛把車子駛上飛鵝山,我就斷定他是個過時的人,現在誰還會把車子幾十個圈,兜上山去停在那裡看燈色。

    以前,聽說這是情侶的好去處,趁星光燦爛,偷偷在風中按吻,已經心神皆醉。

    以前有千般好,聽上一代的女性緬懷過去,知道那時的咖啡特別香,樂隊特別精彩,明星特別美麗,電影特別好看。

    大學生都有矜貴的氣質,一般家長教導子女都很嚴格,人們還肯上教會,紳士是紳士,淑女是淑女。

    我不喜歡現在這種天下大同的作風,上至叔伯上司,下至學生下屬子侄,全部以首名稱呼。

    洋行中後生不肯叫一聲韓小姐,他追在我身後叫我桃樂妃,我忽然生氣,不去睬他。

    後來覺得自己迂腐,無端端擺這種架子作甚,由此可見,我亦是個過時的人。

    我最喜歡的電影是綠野仙蹤,所以跟著女主角,叫桃樂妃。

    最喜歡的男演員是占士甸。他是誰?他是五十年代的傳奇人物。

    古老?是,所以我與雷傳湛這種比我大十多年的男人談得來。

    我喜歡有腰線的裙子,從來不穿那種垮垮的寬袍大袖。連大衣都買墊肩小腰身的來穿。

    又討厭那種大手袋,幾乎可以收藏一對雙胞胎,拖著那麼醜的道具,哪裡都不用去。

    你說我古板,我並不承認,我甚至不是追不上時代,但我覺得女人看上去要像女人,精神上男女應該平等,外型上男女不可混淆。

    雷當然也很喜歡我。

    這種事是雙方面的。

    第一次見面彼此已有好感,但都沒有表示出來。

    空氣中明明有那回事,卻含蓄翼死,弄得心神不寧。

    我們其實是在享受。

    見了無數次,也為公事通過電話,彼此仰慕已是很明顯的事,還是不肯擺明,那種曖昧,令人心跳不已。

    知道他會在那裡出現,總是刻意打扮,到了現場,眼角不敢靜下來,若是一眼看到他的影子還好,否則老注意門口,看他有沒有進來。

    如果他比我早在場,又特別留意他同什麼人交談。

    有時他與那種大耳環低胸衣的女子一談很久,我心中難免有種被什麼輕輕嚙咬的感覺。

    真是惆悵,他其實是別人的丈夫。

    連惆悵這種感覺,也是不現代的。這是種緊緊收在內心的感覺,不為人知,除非你凝視我的眼睛,才可以找到蛛絲馬跡,但我不會給你注視我的雙目,不不不不不。

    正如我不肯穿暴露衣裳一樣。

    一定過了六個月以上,我們才開始約會。

    那日他站在我身邊很久很久,我幾乎暈眩,他成熟男性魅力不住默默放送過來,我招架無力,這個人,站在我身邊已是威脅。

    是日是夜我也不關心了,更勿論隔壁還有些什麼人,我全付精神等他開口。

    該不該回答他呢?

    當然要。

    這是我應得的蜜之味,每個人在其一生中,都應得到一點這樣的快樂。

    我給我自己兩個月的時間。

    我微微側轉頭,揚揚眉毛,給他適當的鼓勵。

    沒想到我懂得這麼做,真是女性的本能。

    忽然之間,這一男一女回復到最原始的階段,除下一切文明的偽裝,我如一頭雌性彩鳥,暗示雄性來追求我。

    只聽得他輕輕說:「找知道有一個地方,可以舒舒服服喝杯東西。」

    我矜持的點點頭。

    「明天晚上七點我開車來接你。」

    他開來的是那輛開篷車。

    我們到山頂看燈光,然後車子拐彎,到達他飛鵝山的別墅。

    我們在泳池邊喝香擯。

    這像是他理所當然的日常生活。

    他取出許多件新的女裝泳衣供我選擇。

    我也不言語,換上件黑色的,躍進水中。

    他一直在岸上看我,目光灼熱,像是要把我的影像烙進腦海裡。

    池水是清涼的,我緩緩自一頭游到另一頭,感覺如人魚公主,說不盡的快意,說不盡的歡愉,活著還是好的,臉上身上的水珠可以證明。

    累了,我伏在池邊。

    他蹲下來。

    他將我濕發揚到腦後,吻我的眼睛。

    我略為退後,緊張得打顫,這是我第一次戀愛。

    他趨前來,雙臂沒入水中,接著和衣踏進池來。

    我擁抱他。

    或者星光下這一切都是陳腔濫調,或許快樂也是,我莞爾了。

    他送我回家已是清晨三時。

    我的頭髮一直沒有干。

    他用手一下一下替我攏著,不讓濕發搭住我額角。

    我們一個字也沒有說。

    沒有諾言,沒有應允,沒有將來,多好。

    那日我上班遲到半小時。

    絲竹之亂耳,案犢之勞形,早已習慣。

    現代女性,完全脫離自力更生,不可能,也不屑,但總要放假吧。

    我伏在桌上偷偷的微笑,已決定放兩個月假。

    我同老闆提出要求。

    他是一個美國人,英俊。瀟灑,中年而沒有肚子,長年曬太陽,儀表出眾,也頗引此為榮,自以為應該吸引無數唐人女,尤其是那些公關小姐們。

    他喜歡我。

    不過他不會色迷迷的勉強我。

    他自信女人遲早敵不過他的魅力,會得自動送上門去,故此他只需矜持地挑可口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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