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亦舒
「與他訂婚。」女友說。
我搖頭,「我不愛他。」
「死硬派。」
我訂飛機票回香港。梁秉森出現在飛機場。
他說:「我每天在航空公司查你的名字。」
我不想看他的面孔。
我以新的目光看梁秉森,他年紀頗大了,又拿不起勇氣,我就是恨他這一點。
「留下來。」他懇求。
我搖搖頭。
「如果你愛我,陪我回香港。」我說。
「我不能放棄這裡的公司……」
我說:「不很久之前,曾經有人,為了他所愛的女人,放棄了皇位。」
他沉默,我說再見。
他又再叫住我,我只轉頭向他看一眼。
「我馬上辦離婚手續。」他說。
我搖搖頭,步入禁區。
他並沒有那個意思,他說說而已。
上到飛機我才覺得寂寞,花了那麼多時間在一個不值得的人身上。
克佑公園的約會從此中止。
飛機票是我自己付的,如果梁秉森不覺得是一項損失,我何必耿耿於懷,一向以來都是他得益。
如果能夠斤斤計較,算得這麼清楚,事情再容易不過,但是我愛他。
英國濡濕的空氣碧綠的青草地大叢的玫瑰花……我終於與他分手了。
開頭得很壞,我想:從此我不會再遷就男人。
回到家,以鑰匙打開小公寓的大門,我歎一聲:「到家了!」
那夜特別的寂寞,我洗了衣服,放在乾衣機內烤乾,一件件的抱出來熨。
電視劇熱鬧非凡,提不起興趣來看。
過了週末得上班,我覺得那麼孤單。
在這種時候最容易結婚了。
星期一大清早起床去上班,暗無天日的做足一天。
下班回到家中,門口有一個人竄出來,我大聲尖叫。
「是我!」
我瞪著他,是張君達!
「嚇壞我。」我拍著胸口,「你怎麼來了?」
「不歡迎?」他咧開嘴笑。
「喂,事先說明,你不能住我家。」我警惕說。
「恩將仇報。」他說。
「這是香港,人家會誤會。」我說。
「我專程來看你,你知道嗎?」他問。
「為什麼?」我間。
「追求呀。」他說:「表示我有誠意,你慢慢總會愛上我。」
我笑:「你很樂觀。」
他不但不生氣,還給我一個鬼臉。
我的心軟下來。
「追求到了又如何?」我問。
「結婚,婚後你可以在家中煮飯洗衣服,明白嗎?」他逼近我。
我問:「你是否願意住在香港,與我過簡單的生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我們不會有孩子,因為我不信任生命。有空的時候我只看書與看電視,拒絕扮成一隻蝴蝶到處撲著出風頭,你願意嗎?」
「聽上去還不錯,誰煮飯呢?」
「大家吃麵包。」我笑。
「不,」他咆哮:「你來煮。」
「放屁。」我推開他。
張君達住進青年會,開始找工作,天呵,他不打算回去了。
有空的時候,他去打球游泳逛古董店……他很會享受人生,明明是為一個女人來到香港,但是他做得很灑脫,乘機享受人生,這點我佩服他。
每天早上他跑步,下午接我下班,借我的打字機打求職信,他霸佔了我所有的時間,他是個有主見的男人。
正當我意亂情迷,秉森也趕著來了。
他給我看他那份分居協議書。
遲是遲了點,不過他終於離婚了。
他說:「她也很贊成分手,覺得我應該有新生活,我很慚愧。」
我點著一枝煙,「以前或者我會得分享你的慚愧,覺得有種榮譽,現在我不這麼想了。」
「別再玩了!」他說:「你還作弄我?」
「我不想結婚,那麼多人追求我,我覺得很愉快,我不想這麼快貶值,你明白嗎?」
他真的生氣了,「你決定跟那個小子結婚?」他問:「他養得起你?」
「話不能這樣說!」我也氣,「如果我愛他,我不在乎這些。」
「好得很,」他說:「那麼你為什麼臨上飛機也叫我離婚?」
「你第一次與我約會便答應我離婚——我不想再討論這些問題,我不慣瑣瑣碎碎的鬥嘴。」
「你是愛我的,你只是嘴硬!」秉森說,「你要一大堆不相干的男人釘在你身後幹什麼?」
「我不想跟你結婚了!」我大聲吼叫。
他沒有張君達的耐心,他大力關上我公寓的門離開。我也沒有問他住在什麼地方。
我與他有歷史有感情,與張君達不一樣。他走掉以後,我頗有點悔意。
最後他離婚了,為了我,或者我應該在地上拾回碎片,不應做得太過份。
晚上有人來按門鈴,我渴望是秉森,拖鞋都沒穿上,就奔去開門,門外是一個中年女人。
她很憔悴,很端莊,面孔很熟悉。
她說:「我是秉森的妻子,我們已經離婚。」
我很警惕,我問:「你來找我做什麼?」
「讓我坐著說給你聽好嗎?」她禮貌的問。
「自然。」我說。
她坐下,我給她倒一杯茶。
她說:「我這身病拖了四年,這痛苦快要結束了。」
「為什麼?」我驚問。
「腸癌可以拖好些日子,醫生已給我最後警告,不會有救了。」
「你——」我驚駭地看著她。
「我一直知道你與秉森在一起,這幾年來你是唯一給他安慰的人,我不能再盡妻子的責任,眼看沒有希望,我不致於自私得要秉森犧牲他下半輩子的幸福。」她娓娓地說到生死,彷彿事不關己似的,「他告訴我,你等得太久,傷害太深,已不願與他結婚,我來勸你,想跟你說他是深愛你的,你們在一起會快樂。」
我目停口呆,「你——」
「真的,」她握住我的手,「答應我,他不是故意傷害你。」
「你與他一起回來的?」我問。
「我在這裡出生,我想死在這裡,是我建議回來的,你不能怪秉森,要離開一個垂死的妻子,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他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
「他現在在什麼地方?」我急問。
「你答應我了?」她問我。
我低下頭。
她看著窗外,「這世界是美麗的,活著真好,但是我要死了……」她轉頭看著我,「我們都會死,別再為一時的意氣喪失你需要的東西,他在等你。」
「是。」
「我的話已經說完,」她低下頭,「我該走了。」
「你——」
「不礙事,」她說:「司機在樓下等我,你不必送。」
我送她到門口。
百感交集的回到床上,再也睡不著,秉森打電話來,聲音沙啞地叫我出去喝咖啡,我推他第二天清晨。
想了一夜,我終於不再借張君達的力與秉森打仗。
我情願做失敗者。
我並沒有合上眼睛,一早便到酒店咖啡室去等秉森吃早餐,他比我略遲些到。
一坐下來,我把手按住他的手。
他沒有說話,我也沒有開口,我們有太多的話要講,不如不講。
過很久,我們默默聞著咖啡與丹麥甜卷的香味,我捧著杯子暖住雙手。
他緩緩的說:「你現在知道了,我很難離開一個垂死的人,而我總覺得我們的時間還長得很。」
我動動嘴唇,依然沉默。
「她下午又得入院,這次想很難出來了。」秉森說:「你再等我一陣子。」
我點點頭。
「我終於獲得你的諒解了。」他歎口氣,把臉埋在我的手中。
我說;「你去照顧她這最後幾天,我等你。」
秉森鬆口氣,這麼大的一個男人,已是中年了,忽然流下眼淚。
我心定了下來,這麼多年的盼望與期待,總算沒有落空。
張君達來找我的時候,一眼便看出我臉上不尋常的地方。
這小子真聰明。
他沮喪的問:「我失敗了?」
我點點頭,「對不起。」
「沒關係。」他說:「讓我擁抱你一下,並祝你幸福。」
他溫柔地把我抱在懷中。
「謝謝你。」我說。
「我會來參加你的婚禮。」張君達說。
我說:「一個人的心屬於誰,大概上輩子已經算準的了。」
他說:「我想也是。」
後來我便嫁了給梁秉森。
我們很少吵嘴,每次想到我們在一起的滄桑,便不想吵嘴。
生命中的快樂並不多,而我又等了他那麼久。
開頭
我開頭看見他的時候,一點也不喜歡他,他是姊夫的朋友,我根本沒料到他會在那種情形之下出現。
那是一個夏天。我穿著長袖子的絲襯衫,到膝蓋的裙子,戴一頂帽子,帽子是巴黎帶回來的,草織,上面有一層米色的細網。我在夏天是不穿短袖子的。他們都說我講究得離了譜的,跟我在一起,非得很小心,否則會得罪我。
這是言過其實,我承認我有點尷尬,可是不致於難於伺候,但是像康嘉這種人真是過了份。
他一身臭汗的坐在人家最好的沙發套上,姊夫的沙發套是「利勃蒂」料子的。他的汗衫象爛抹檯布似的纏在身上,很含糊的顏色,牛仔褲全是補釘,然後是一雙球鞋,那雙球鞋。我的媽媽,臭聞十里,他又沒穿襪子,真不明白姊夫是怎麼放他進來的。
不看他的頭臉還好,看了更生氣,一臉的鬍子,長髮是髦曲的,一直至到肩膀,隨時有幾隻蚤子會跳出來,這麼熱的香港,怎麼可以這種頭髮?恨不得拿把剃刀,把他剃個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