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亦舒
他居然還有臉嘻嘻的笑著,一隻腳擱在人家綠大理石的茶几上,一隻手拿一杯啤酒喝。
我瞪大了眼,差點沒昏過去。幸虧帽子上有網,遮住我蒼白的臉色,我沒想到姊夫居然還介紹我們認識。
姊夫說:「這是秀秀,我小姨。這是康嘉,我的同學。」
那個康嘉伸出手來,我倒退兩步,一轉身就躲到姊狹房裡去了,我不敢與他握手,他的手上全是黑色的油漬,不知是什麼地方鑽出來的髒鬼。
姊姊進來詫異的問:「你怎麼了?秀秀?」
「沒什麼,那人是誰?怎麼會有這樣的人?」我皺上眉頭,「他走了以後,好好的噴一下殺菌劑。」
姊姊笑,「你別以貌取人好眾好?人家是鼎鼎大名的海洋生物學家,人家不講相貌,人家不靠臉吃飯,他為和平部隊做工,剛自地中海回來,才發表了一篇了不起的報告。」
我說:「管他呢!有些人就這樣,念多幾年書,非得裝個樣子出來不可,表示與眾不同。尊就好,他也是大學生,可是他永遠端端正正的。」
姊姊說:「你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尊除了會梳頭,換衣服,開跑車之外,就會幫他老子花錢,連花花公子都還算不上,你真是——」
「姊姊!」我不高興了。
她歎了一口氣,「好,我不說,尊最好!」
我默然,他們都說尊不好。
我輕輕的脫了帽子,放在姊姊的梳妝台上。隨口問:「那人幾時走?」
「什麼人?」
「那髒鬼。」
「他不走,你姊夫留他住一個星期,他就回去的,這次去阿流申群島。」姊姊說。
「我管他去那裡!他怎麼以住這裡?這是我姊姊的家,我還來不來?」我站起來。
「你太霸道了,」姊姊笑,「這也是你姊夫自己的家,他愛留什麼客人,我也管不到,何況是你?」
我氣得不得了,我說:「那麼我避開他好了,我一星期不來,你也少管。」
我連帽子也不戴,拿了手袋就走,經過姊夫身邊也不睬他,往樓下跑,只聽到姊夫問:「什麼事?秀秀怎麼又鬧脾氣了?」
我把大門「砰」的關上。
是呀,嫁夫隨夫,姊姊自從嫁了人,就不是我姊姊了,是別人的妻子,好妻子!
我到了停車位,看到我的車頭蓋被人掀得高高的,有個人在看我的車子的機器。我奔上去,那個人抬起頭來,可不正是那個康嘉,我尖叫起來。
「你幹什麼?」我問他。
他說:「你姊夫說你車子引擎——」
「我車子是我的車子,你少管閒事」我大聲的說:「我不喜歡人家碰我的車子,你沒有道理——」
姊夫氣呼呼的趕到,「誤會誤會!是我多事,秀秀,這與康嘉無關,是我的主意,你一直說車頭有怪聲,我向康嘉說了,他來替你看看。」
我忍氣吞聲,「車行也看不出道理,他懂什麼?」
康嘉還是笑;他居然很有趣的看著我。
我上了車,姊夫把鎖匙還給我,我開動了車子,一下子就衝了出去,開得非常快,往市區駛去。
在車子上給風一吹,我心就平靜下來了。真的我也不算小了,怎麼可以一直發脾氣。不錯,自從姊姊結婚之後,便與我疏遠了,現在他們又嫌我的男朋友不好,但是我沒有理由把氣出在一個陌生人的頭上。
現在我連帽子也忘了戴,頭髮被風吹得一場糊塗,偏偏又約了尊在半島喫茶,像什麼話?還是先回家換衣服,然後打電話給他,說要遲到。我喜歡尊,他一身上下總是無懈可擊的。
誰要是找了像剛才那一位那樣的男朋友那才倒霉呢,走出去有什麼面子?
才想到一半,我的車子忽然呻吟了幾下,停下來了。
我吃一大驚,連忙拉車鎖,踩油門,弄了半天,一點反應都沒有,車壞了!早不壞,遲不壞,偏偏這個時候壞,不是那康嘉是什麼人?一定是他攪的鬼!我剛平下去的火又升了上來。
現在叫我怎麼辦?出了一身汗,站在車子旁邊。我心裡慌忙的打主意:把車子留下來,叫街車出市區?我不捨得,這輛蓮花才半年新,拋在路上是不行的。
打電話給姊夫吧,可是公眾電話在什麼地方?
我昏了半截,靠在車旁。
剛在這個時候,一輛「蘭路弗」出現了,在我身邊停不來,康嘉自車上跳下來,向我笑。
我見到是他,幾乎要拿刀砍他。
我瞪著他,雙手握著拳頭。
他笑:「不關我事,車子是被你開壞的,剛才我一看,就知道走不到三哩,你應該感激我來救你,你還站在那裡幹什麼?快快幫著把車子推在一旁,我替你修。」
「我不要你修!我去叫車行!」我說。
「也得推到一旁再說。」他冷冷的說:「你妨路交通。」
「叫我推車?」我指著鼻子。
「為什麼不能推?」他也提高了聲音,
我只好幫他把車於推到一邊去,我想我的情況跟他的尊容也差不多了。襯衫都撕破了一角。
他對我說:「你根本不會開車,車是被你開壞的,你不會慢車,要停車就踏煞掣,不會轉排檔,這車居然還會動,真是奇跡。」
我早就頭暈腦脹,要服鎮靜劑了,我也不與他吵,我只是說:「你送我回姊姊家。」
「我要替你修車呀,怎麼送你?」他反問:「你捨得這麼漂亮的開篷跑車空置路旁?」
我七葷八素的叫:「你叫我走回去?」
他聳聳肩,「送就送吧,謝也不謝一句,太凶了。」
我只好上了他的爛車,他的車子比他人還爛,要不是今天倒了霉,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我,我也不能坐這種車。
到了姊夫家,我用手擂門,傭人來開門,見了我,嚇一跳:「二小姐!」
姊姊出來,「哎,秀秀!」
姊夫問:「發生了什麼事?傷了哪裡?車子出事了?」
康嘉在身後解釋。我走進浴間,把所有的衣服剝了下來,扔在一旁,照鏡子,自己都笑了。手是擦破了,還淌血呢,絲襪爛了,白皮鞋成了灰色,臉上一團髒,我放了水,泡在浴缸裡。
怎麼會有這樣的一天?早知真該查過星座才出門。
姊姊問:「你還好吧?」
「我?」我笑了,「真活該。」
「最近你動不動發脾氣,也太難了,唯恐人不知道你是小姐。」姊姊說我:「都廿二歲的人了!」
我說:「你少罵我,剛才已經有人好好的把我罵了一頓。你替我打電話到半島去告訴尊,說我不去了。」
姊姊去了一會兒,回來告訴我:「尊早走了。」
我說:「怎麼才等了一會兒,就走了?什麼地方去了?」
姊姊說:「他這個人靠不住,多少人來告訴我,他跟你好是好,一轉背,不曉得有多少女朋友。」
我悶聲不響,我又何嘗沒有聽見?否則為什麼心情不好?常常藉故鬧脾氣?
我只好苦笑,「現在才換男朋友?太遲了。希望他明白過來,我哪裡管得那麼多?」
姊姊不響,過了一會兒她說:「我把我的衣服借一件結你吧。」她取了一件袍子給我。
是的,我沒有去赴約,可是尊也沒有久等,也沒有像以前那樣到處打電話找我,事情是起了變化,不久將明朗化,可是我不能讓他對著我說:「我不要你了!」我受不了這種攤牌式的結束。
我穿了姊姊的袍子,頭髮束起來,坐在露台喝啤酒。也好,剛才這麼雷霆萬鈞的發了頓脾氣,現在過去了,冷靜下來,倒真覺得要為自己打算。
姊姊接了一個電話,聽了很久,掛上了。
我問:「誰?是尊?」
姊姊說:「不是,是康嘉,他把你車子發動了,開到車行,交到工程師手裡,他說要去理髮刮鬍鬚,順便在外頭洗個澡,享受按摩,回來吃飯。」
「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活的。」我說。
姊夫說:「他在船上,天天打撈深海標本,一上船就三四個月,做研究,人家是真的工作者,一大堆教授、專家,都是廢寢忘食的,這次船上了香港的岸,他剛剛到我們家,自然是不修邊幅,不好怪他。」
「我還以為是嬉皮呢。」我說。
姊夫說:「下星期他又出發了,阿流申群島是試驗核彈的地帶,他們去觀察海洋生物受了什麼影響,一年去好幾次。比起他,我老覺得自己是廢物,就會躺在家裡等老婆伺候我。」
姊姊說:「你別小器,像康嘉這樣的人,真沒有幾個。」
他們夫妻倆真是恩愛,我看在眼內不出聲。
我呢?眼看尊是靠不住的了,跟他說明白,我沒面子,任事情冷下來,我們走走也兩年了,太沒意思,真叫我為難。本來他是專門在女人堆中混的,認識我之後,收斂不少,到底他想什麼,我也不知道。
姊姊說:「……做他的女朋友、倒也夠慘的。」
「康嘉?他沒有女朋友。人家大丈夫何患無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