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亦舒
我跳躍,為那漫山遍野的黃水仙與雲德米爾湖。
秉森問:「怎麼了,你不如去年快活。」
「我不知道,秉森,我心中還是很高興的。」我說。
他握著我的手,「你還是在等我的,是不是?」
嗯。
第二天,家中電話來了,他得趕到醫院去。
我在倫敦落了單,也沒覺得不值,一萬哩路趕來看情人,情人去看他病重的妻。
我利用空閒的時間去探訪女友。
「你仍與梁秉森在一起?」她問。
我微笑。
「我不打算勸你,有些女人因嫁得不錯,一副成則為王的樣子,批評女友的行為舉止,其實不過是運氣略好,沒什麼稀奇,不見得嫁得上等男人的女人都有德有能。」她說:「出來玩玩吧,今天晚上家裡有派對,有幾個不錯的單身漢,你不妨挑一挑。」
我點點頭。
女友道:「我是梁秉森,我就不敢讓你空下來,這些年來他佔你便宜占慣佔盡,他沒想到你一旦離開,他會很空虛痛苦。」
「以他那個身份地位,找情人還不容易?」
女友說:「是,也得看是什麼樣的情人,沒有知識的他肯要?——不說了,准八時我派人來接你。」
「我自己來得了。」
「我不是那種小家子,請單身女人赴宴,叫人家萬山千水的自己叫車,還要埋怨別人住得遠,」
她乾脆說:「那還不如不請,誰沒吃過飯?不見得會在我這裡認識了威爾斯親王去。」
「很好。」我說。
我發了瘋,跑到時裝店去買的士夠晚裝,低領口的紅紗裙,釘滿珠子,那種傖俗的美。
派對很熱鬧,我很掛念秉森,卻沒有心痛的感覺,我變了。
以前想起他,心中總會牽動。
我自由地跳舞,跡近表演式地在人家客廳中轉動。
女友遞上一杯香檳,笑說:「你現在也很肯玩,大家都說你漂亮。」
「女人只要還年輕,打扮起來,人人差不多。」我說。
「今晚的男士怎麼樣?」她問。
我搖搖頭。
「書房裡還有一位,來看看。」她拉我。
書房裡一個年輕的男人用耳機在聽音樂,看見我們連忙站起來,忙中把耳機拉了出來,我忍不住笑。
他訕訕地說:「對不起。」
我坐下來,女主人為我們介紹。
張君達很年輕很有氣質,對我頗為冷淡,主要是我這身打扮,人們對於濃妝的女人沒信心。
他很爽直,女主人走開以後,忽然問我,「你眼睛為什麼畫得那樣?我打賭如果你把油彩洗掉之後,你會漂亮一半。」
我瞪著他,他有點害怕,忽然我狂笑起來。
「你很對。」我說:「我會洗掉。」
「不生氣?」他問。
「不。」我說。
「我陪你回家,這裡太吵,等你洗乾淨面孔,換上端正服裝,我們去吃意大利比薩。」
「OK。」我說。
我又要行桃花運了。
張君達濃眉大眼,有一種憨氣。他送我回酒店,我洗完臉穿上球衣粗布褲,他說:「我的天,你是個美女呢。」
因為說得誠心誠意,我很高興。
我們坐在小店中吃比薩,他把他一生的事告訴了我,他只用了幾句話:自從三歲進幼稚園,讀書讀到今天,現在做研究院,家中小康,他是獨子。
他說:「我母親希望早點看到我成家立室,養一打子女。」
「一打?」我吃驚。
「你不喜歡孩子?」他問。
「呵我喜歡孩子,很小的那種嬰兒,」我興奮的說:「除了睡覺什麼都不懂——」我停了停,「不過他們是無辜的,生到這個世界來痛苦多過快樂。」
張君達說:「你不應該這麼想,既來之則安之,我覺得生活很不錯,看,今天我認識了你。」他眨眨眼。
我笑。
他有他的好處,我懂得欣賞,如果我與他在一起,關係比較正常,也比較健康。
那日很夜才回到酒店,秉森的電話跟著來了,他很不高興,責問我:「你去了那裡?」
多年來我在時間上遷就他,他早已被縱壞,其實我有我的自由,不由他過問。
張君達約我到巧思郡去逛,我答應下來。
我很寂寞,心情也不好,我沒有理由把自己關在酒店裡發悶。
早幾年我會替秉森擔心,他的煩惱即是我的煩惱,可是日子過去,秉森的付出日少,我的想法不一樣了。
我與張君達在巧思郡玩了一整天,他與秉森有一個共同點,知道我有猶疑不決的毛病,因此小事從不徵求我同意,帶點命令式的語氣告訴我該怎麼做,我也樂得不動腦筋,言聽計從。
他的肩膀強壯有力,靠在上面很舒服。
「住酒店多浪費,」他說:「我的公寓有客房,你可以搬來。」
我笑,「人家說什麼不打緊,最糟是怕你將來會說:這女人,認識才三天就搬進我家來了。」
「如果你認為我們有將來,別那麼早回香港。」。
「為什麼?」
「我覺得我們會有發展。」他很肯定。
「你知道什麼?」我笑:「我是一個陌生人。」
「我對自己有信心就行了。」他說。
我陷入沉思中。
我想我的感情生活需要一個大轉變,我並不見得會嫁給張君達,但這樣子無止境的遷就秉森,他不嫌煩,我都覺得煩。
應該是離開秉森的時候了。
那天回到酒店,我伸個懶腰。
想到兩年前,巴不得秉森會離了婚娶我——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我很惆悵,是秉森不好,他沒有灌溉這一段感情,否則可以省下我不少麻煩:換男朋友需要太多的精力,是一種浪費。
我睡著了。半夜電話鈴響,我丟過去一隻枕頭罩住,不想聽秉森嚕囌。
沒想到他第二天就趕出來找我。
我剛預備離開酒店去買點東西,秉森怒氣沖沖地問我:「你又到什麼地方去?」
我若無其事的問:「你太太呢?健康情形還好嗎?」
「那不是問題。」
「那太是問題了。」我說:「回答我。」
「沒有好轉。」
「那意思是,我又得等下去,因為你要做一個理想的丈夫,所以我得一直忍耐。」
「這些年都這麼過了。」他的態度軟化。
「正是,我不想一輩子都這麼過。」
「再忍一忍。」
「有這種必要嗎?現在我的心不悅。」我說:「我看大家都不必再拖。你是不會離婚的,何必呢?你在我身上已得到了一切,不必負責任而享受權利,你絕不肯拋棄妻子做醜人,說句不好聽的話,你在等她死。」
他很吃驚。
我說:「我想說這句話很久了,只是說不出口,提不起勇氣,我們的感情早已變質,你沒有小心呵護之故,明白嗎?」
「你準備離開我?」他問。
「最後一次機會,」我說,「馬上離婚。」
「你知道我不受恐嚇。」他說。
「很好。」我取出空箱子,開始整理衣物
「你到什麼地方去?」他急問。
「不關你事。」
「我們就此分手?」
「我想是,除非你打算大排筵席。」
「你另外找到人了?」
「不關你事。」我說。
「告訴我!」
「沒有,」我說:「沒有其它的人,你對我的虐待還不夠?我尚不能離開你?」
「你不要聽外人的閒言閒語——」
我把所有的衣服一股腦兒塞進箱子,「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要走了。」
「你別後悔!」
「我或者會後悔,」我說:「但我不會再回來,你永遠不會跟我結婚,是不是,我到現在才明白。」
我走了出去。
他並沒有追上來。
以往我離開他的次數太多,他不相信我會真的走。
我問自己:「你真想結婚?」
並不,但一個男人真正尊重一個女人的時候,他會向她求婚。
張君達說不見得。
他說:「人們愛的一些人,與之結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那意思是,你即使與我結婚,也不愛我?」我笑問。
「什麼是愛?」他反問:「如果我處處為你著想,照顧你,不令你傷心,這就是愛。多少口中說愛妻子的丈夫動不動失業,叫她擔驚受怕,行為不端,叫她羞愧,嘴吧說愛有什麼用?」
我離開酒店搬到他家裡去住。
他放一星期的假陪我。
我們如朋友般的無所不談,感情倒也進展得很快,到我要回去的那天,他向我求婚。
我未料到有那麼快。
他把我們的共同朋友叫了來做說客。
我那女友說:「你不是老想結婚嗎?現成的對象,不結一次說不過去。」
「去你的!」我笑罵。
「真的,嫁張君達你不會吃虧,累了的話,休息一下也好。」
我說:「那天我看一部電影,女主角說:『害怕?不,一個如我這麼美麗的女即,十七歲時已看遍一切,我並不害怕,我只是疲倦,非常疲倦』。我並不見得那麼美,不過我也確實很累。」
「結婚吧。」
「我不愛他。」
「你們迷信愛情——」女友冷笑,「實則上什麼是愛情?你愛梁秉森,還不是要離開他?」
我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