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亦舒
我幾時才十六歲呢?十五歲半,說出去永遠被人當小毛。誰讓我的名字叫小毛?
放學走過一家公司,見到我要的裙子,雪白,麻紗繡有小孔的,最好就是還有件斗蓬配,在這種天氣不怕涼,斗篷是同料,只有肩膀繡花,以下是淨麻紗,輕盈而秀氣。我非常高興,奔進去問價錢,太可怕了,竟要八百五十塊。我口袋只有一百,我怕有人會買走,問店員可不可以付定金留在一邊,我隔一小時馬上來取。店員很好,她說不用定金,但一小時後如果有人買,她就不留給我。
我叫計程車回家拿了自己的銀行存折去銀行。一共才只有一千五,提了九百出來,馬上去買那套衣服。那店員很高興讓我試,連一針也不用改。呎碼剛剛是十號,太幸運了。周叔叔會請我跳舞的,一定會。包好衣服我去看鞋子。我要配雙淺藍低跟的鞋子,居然也買到了,花得只剩車錢,回家媽媽很急,她說以後遲那麼多回家,一定要先通知她。
我把理由敘述一下,她說我太花費,十五歲就買那麼名貴的衣服,廿五歲怎麼辦?我只好陪笑。那存折裡的錢是我好幾年的壓歲錢節蓄的,一下子都幾乎用光了。怎麼捨得?都為周叔叔。
我要看上去像大女孩,他太會請我跳舞。
果然,那天周阿姨一見我立刻稱讚說漂亮。
我們到了夜總會,吃法國菜,爸爸不讓我自己點菜,爸爸最可惡。
周阿姨穿一件繡花軟緞旗袍,那麼特別。我覺得她這種年紀才好穿衣服,什麼都合適。媽媽穿洋裝,料子十分考究,一比之下,我這身衣服像是畢業舞會的衣服。我又失望了,而且一整個晚上沒人跳舞,我坐在周叔叔隔媽媽一個位置,既不是對面,又不是旁邊,什麼也沒說,他們四個講的話我也插不上口,默默的坐了半夜。
還是臨走的時候,周叔叔笑說:「小毛疲倦了。快回家休息吧。」他的笑容十分溫柔。
他的黑西裝那麼瑞正。
還是值得的,就是來看他這麼一眼,聽他說這句話還是值得的。
回到家我脫下衣服小心掛好,淋浴出來,聽見媽媽低聲與爸爸說話。
媽媽說:「小毛到尷尬年齡了,情緒非常不穩定。」
爸爸說:「我知道。」
媽媽又說:「像今天,硬是要跟我們去,什麼意思?去了也不高興。」
爸爸說:「順著她一點,過這一、兩年就好了。」
媽媽說:「但願如此。」
我鑽進毯子之前很有點歉意。
叫爸媽遷就我,太難為情了,也太不應該。
整個晚上夢見周叔叔。有聲音對我說:「復活節有假,去約他出來,復活節功課沒那麼忙,他人那麼好,不會拒絕你的。」做了一夜的夢,那聲音彷彿是媽媽的聲音。
醒來之後,想到復活節他就要離開香港,不曉得回哪裡,我怎麼找得到他?恐怕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呢!馬上又哭了,我從來沒有為男人哭過。感覺壞到極點,但願沒有這種經驗。
反正再也睡不看,便起床溫習,把那兩本書裡的人名全抄下來,一遍遍的背。老師最喜歡抽人名來問,常常出一句沒頭沒腦的對白,問我們(一)是誰說的?(一分)(二)說給誰聽?(一分)(三)為什麼要說這個話(一分)(四)說完之後發生什麼?(一分)。不讀得熟是不行的。
等媽媽八點半起床,我已經看完半本書。媽媽很感動,馬上叫傭人去做我喜歡的早餐:冰糖蒸蛋。做媽媽的真是,女兒肯用功她就那麼樂。她有什麼好處?我做媽媽以後也會這麼偉大?
吃完早餐反而困,結果躺在小床上睡著了。
迷迷糊糊聽見爸爸說:「小毛功課吃緊,難為她年年十名內,不用咱們擔心,物理怕要補習。」
媽媽說:「現在的孩子物質享受給比我們好,但是功課太辛苦。」
找心裡說:我不是孩子,不要「孩子」我。
我把鬧鐘撥到十一點。
但是王君穗的電話十點半就來了。
我去接聽。她說:我們去看早場。」
我說:「我有事,不去。」
「溫習嗎?死用功。」她嘲笑我。
我怎麼肯讓她知道我溫習?要是她知道我啃書,她一定會緊張,人人那麼用功,拿第一就難了,我也很自私,於是說:「不,爸媽帶我去郊遊,今天天氣好。」
她放下心,「哦,那麼改天去。你幾時溫習?」
我說:「明天星期天好了,翻一翻。」
「好,再見。」
我放下電話,回房馬上拿起書,讀得十二分仔細。
也不知道怎麼學壞的,對同學不說老實話,每個學生都想作瀟灑狀,其實不讀書怎麼可以成績好?人人都默默的用功。要是會考考得不好,便沒有希望進香港大學。我不願意到英、美去升學,離家好幾萬里,苦都苦死。誰曉得?也許到十八歲,會喜歡去外國見識見識也說不定。
熬到下午四點實在不行,放下希臘神話就閉上眼睛,還有一本。心裡暗暗好笑,玩三天三夜都不累,看書就像受了催眠術似的。
測驗完之後我很有把握,到底一整個週末都花了心血。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幾時可以再見周叔叔?
他回請爸媽的時候,能不能也連我也請在內。
我問媽媽:「周叔叔怎麼不來?」
媽媽說:「人家要做的事多看呢,怎麼好常來?」
「他忙什麼?」
「渡蜜月,見親戚朋友呀!」
「我們也是他的朋友。」
「他不是見了我們嗎?」
媽媽好不詫異。
看樣子沒辦法,只好靠自己的。
怎麼靠法?打電話找他。一定要老著面皮。
在爸爸的記事本翻到周家的電話號碼,我搖過去,「請周俊東先生聽」心比平常跳得急,手也冷了。幾乎馬上想扔下話筒走。可是他的聲音已經傳過來。
我說:「我是小毛,周叔叔。」聲音像蚊子叫。
他想一會兒,「哦,小毛。」他是那麼愉快。
我能說什麼呢?聽到他的聲音已經夠了。我拿著電話不曉得說什麼才好,第一次給男人打電話,原來結果是這樣子,我一切的第一次都是這麼尷尬。
「小毛,」他溫和的說「有什磨事嗎?」
如果沒事也說上半天,太十三點,我可不要給他那樣的印象,怎麼辦呢?
我隨機應變的說:「周叔叔,爸爸媽媽說你好些時候不來我們家,讓我問問你是不是很忙。」
「都是無事忙罷了,你跟他們說我一有時間馬上來打擾。」
「周叔叔,你就要走的吧?」
「可不是,匆匆忙忙,身在異鄉為異客,不是滋味。」
「周叔叔為什麼不長久住在這裡?」
「有很多道理。小毛,你中學快畢業了吧?」
「快了,還有兩年。」我說:「功課很多。」
「升哪裡的大學?」
「香港大學。」我說。
「好得很,然後暑假的時候到歐美去旅行一下,香港的孩子知識很好,就是見識差點,連一年四季都看不見,你可別犯這毛病。」
「是的,周叔叔。」
「好,小毛,再談吧。」
「周叔叔,」我急道:「那麼你幾時來我們家呢?」
「小毛,我說不定噯,有空一定來,好不好?」
「好的,再見周叔叔。」我只好那麼說。
我掛上電話。
我等了很久很久,像做賊似的,偷偷走回房間,心裡面很是憂傷。我喜歡他,可是不能見到他,為什麼?大不公平了。這是我第一次覺得做人不能順心。
測驗卷子發下來,五十分中拿四十五分,成績實在很好,做人那麼多事當中,讀書是最容易的,只要下過功夫就可以拿好的成績,難怪有些人一輩子離不了學校,一直念一直念,總比想見一個人而見不到容易。
好郭的又來請我去郊遊,我才不要去,跟他到哪裡我都不高興。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他請我去巴黎我也不要去,肉麻死了。
一點新事也沒有,天天是上學放學。換好校服就走。校服熨得好,可以兩天換一套,去年親做的,今年又緊了。上次鄭婉如說她媽媽罵她,年年要做校服,就是長得比人快!這種媽媽也會有的!後來婉如不敢再提做新校服,把舊的繃在身上,十分不雅觀。家長加果這樣不體諒孩子,幹嘛要生養孩子?
太多的父母把小孩子看為一種負擔,真是可怕,孩子們是十分無辜被生產下的既然活在世界上,需要溫暖瞭解與愛心,這世界這麼大這麼冷酷,如果不能自父母那麼取到應得的溫暖,叫我們何去何從?鄭婉如說她一輩子也不會忘了這件事!這些父母天天埋怨子女,卻年年把不幸的生命帶到世界來,天下最無恥的是這些人了。
我的爸媽不是這樣的,我很幸運。
我還應該為周叔叔的事情煩惱嗎?
爸爸這麼盡責,媽媽這麼能幹,他們又長得瑞正票亮,我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他們待我如朋友一樣,十五年來我沒有受過一點委屈,每樣事都獲得他們的諒解,他們提供的意見永遠有益於我。可是為了周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