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亦舒
我也懂得這是沒有希望的,我是小女孩,他是中年男人。這種感覺不正常的,周叔叔做夢也沒想到我會日日夜夜的想念他,製造機會來與他見面。但是我不能夠控制自己,我身不由主啊。
班上鄭婉如與我最談得來。碗如比我大一歲,她是很有思想的一個人,她說話很有味道。
她說:「有一次我說同學小毛一個人睡一個房間,我哥哥叫我住到小毛家裡去,別空自羨慕人家!」
婉如最不幸,什麼人都可以罵她,她母親相當鼓勵這種作風,不但不阻止哥哥罵妹妹,還覺得既然兒子代她教訓了女兒,就不用她費心。婉如一點自尊也沒有。可是婉如的功課好極了。
她說:「唯有如此,我做人才有信心。」
我說:「婉如你做人一定有成就,人家說只有受過苦的人才可以成熟得快。」
婉如說:「我也沒受廾麼苦,我哪裡敢說受過苦?只是我太希望家人給我一點溫暖,不要把我當一件傢俱。想了這麼些年」
「不要緊,將來你嫁一個好丈夫,必然會得到補償。」
婉如笑了。
我想把周叔叔的故事告訴她,想了一想,終於沒說。
周叔叔走了!
媽媽說的:「俊東真是,連送也不讓送,就這麼走了,只來個電話!」
我聽到這句話整個人像五雷轟頂一樣,手上的書本撒了一地。他走了,他沒有告訴我一聲。他心裡根本沒有我這個人。啊!我真的如此微不足道?真的一點想念的價值也沒有?但是我卻會記得他一輩子。他知不知道,除了父母之外,我只愛他一個人。
我哭了。就這樣子他走了,連一片雲彩也沒帶走。怎麼會有這麼殘忍的人。我哭了又哭。我為他告一天假沒上課。媽媽請一醫生來看我。我硬是說頭痛,醫生無可奈何留下藥走了。我躺在未上不肯起身。我不停的想著周叔叔的一言一笑,心上像有塊大石壓著。
鄭婉如取學來看我,帶來筆記。我又哭。
婉如說:「吃完藥就舒服,別哭。」
我馬上明白父母朋友再對我好,有很多痛苦是要自己承擔的。
我還是去上課了。什麼比什麼重要,我是非常明白的。但是我胃口很不佳,常常嫌菜不好。幾何測驗幾乎不及格。
卷子發回來,爸爸媽媽與我討論。
「是不是對算學沒有興趣?」他們問。
我說:「的確是沒有,但平常也不會這麼差,我一向比較喜歡新數。這次平衡等邊問題沒做熟。」
「請人來補習好不好?」他們問。
「好的,只補這一科,一星期補兩小時夠了。」我還得讀法文呢!
「那麼要請大學生,我們去問問。」媽媽說。
爸爸說:「小毛的數學一向是最弱一環,女孩子大多數這樣,可是她英國文學與中文都好。」
我低下頭,很難為情。婉如替人補習賺外快,我還得找人替我補習,一進一出差太遠了。一定要要用功。
週末正在學織毛衣,媽媽說補習先生來了。我放下織針出去,看見一個很年青的男子。
媽媽說:「這是江哥哥,江哥哥是中文大學的,你要聽江哥哥教。」
「是。」我低聲說。
江大哥廿多歲,數學好極了,像電腦一樣,出了很多例題給我做,他說我不明白原理,做破頭也沒用,死背例子是最笨的方法。
他教書很耐心,而且很有辦法,一教就通,一星期下來,我的頭緒漸漸歸一,有時候也可以發問了,江大哥不漂亮,但是……他不是電影明星式的人。坐在那裡不出聲的時候,他很普通!但是笑起來他是完全另一個人,很少有笑得這麼明朗開心的面孔。
過了一個月,他已經來過四次。媽媽問我有沒有開心一點。
我答:「對於幾何是開心得多了。」
媽媽笑問:「你還有什麼不開心的?」
我不響。
漸漸我與江大哥也有些話好說。江大哥會問:「你為什麼老低看頭?」他笑,「除了小毛外,你還有沒有別的名字。」
我不怕他,我說:「我最不服氣人家做算術不費腦筋了,我再低頭也想不通。」
有一次他回家的時候剛巧我也要出去,於是大家一起出門,他在門口問我:「小毛,我學校有個舞會,你要不要來?如果你來我後天接你。」
我猛然抬起頭。「你請我做舞伴?」我意外的問。
「不,」他幽默的說:「我請你做保姆。」
我笑,「你真會欺侮人。」
「去不去?」
「去。」我說。
那夭回到家中,我馬上翻出那件白色的麻紗裙,天氣還沒涼透,還可以穿一次。我把裙子放在床上,心中想:啊周叔叔對不起,本來我想以後都不碰這裙子了,但是江哥哥他請我去跳舞呢,媽媽一定會贊成的。
我想周叔叔不會反對,我懷疑他是否會記得我。我只有十五歲半,我怎麼能夠以後都不跳舞呢?還是快快把這件衣服熨一熨吧!
星期日
星朝日怎麼可以這樣過呢?
醫生進來問:「誰是她的親人?」
我答:「她沒有親人。我們只是她的朋友。」
「你們是兩夫妻?」
「不,我們不是?」我淡漠的說:「我們只是朋友。」
「病人危急,恐怕過不了今天。發現得太遲了,而且竟服了那麼大量的巴比通,超過兩百粒,試想想,要吞多久,吞到最後,恐怕已經迷糊了,所以用刀片割了臉,—個大大的十字。」
我呆坐著,窗外的陽光是這麼的好,星期日不該是這樣的,無論如何,星郢日是不該這樣的。
「我們在她電話本子上只查到兩個電話,只好通知兩位,奇怪怎麼只有兩個電話號碼呢?」醫生停了一停,「她服了那麼多的藥,還要摧殘自己的臉,恐怕是心理上有極端的困擾,你們既然是他的朋友——」
「我沒有見她已經有半年了。」我說。
「可是——」醫生說。
「請你問這位先生吧。」我說。
我緩緩的說:「我沒見她,也有三個禮拜了。我根本不知道她在這裡,我以為她在歐洲。」
我呆了一呆,我並不曉得我沒見她已經三個禮拜了,他們吹了?這麼快,這麼突然。但是在這種時間,我即使有一千個問題也不能問下去。
「你兩位都是她的泛泛之交?」醫生無奈何的說:「兩位請到休息室去稍候。」
我與邦坐在醫院的急診室裡。冷氣是這麼的冷,我一早接到電話趕出來,臉上也沒有化妝,只穿著一條牛仔褲,一件襯衫。星期日是不應該這麼渡過的。
我的臉不想朝著邦,他這個人對我已發沒有任何意義了,我對他怎麼樣,他怎麼回報我,一切只有上帝知道,多說無益,我不想怨他罵他,就算我上輩子欠他的好了。就是這樣。
「你瘦了。」邦說。
我很平靜的問:「這話是對我講的嗎?」
「是。」他低聲道。
「已經胖了五公斤了。」我淡淡的答:「我認為我的體重很標準。」
「可是以前好像還要胖一點。」
星期日早上我與邦同時趕到醫院。半年沒見到邦,我來不及注意他外貌上的轉變,因為小三躺在氧氣面罩下,獨自睡在隔離病房內。她服了過量的安眠藥又割了自己的臉,在重重紗布下,我只能看到一條條管子。
病房外陽光燦爛,星期日是不應該這樣渡過的。星期日應該坐在漂亮的房車內,與男朋友出去看電影喫茶跳舞,然後溫暖的通電話,約妥明日再見。
「以前?我不大記得以前的事。」我仍然很平靜,「我唯一的好處是我不記得以前的事。」
「小三……你多久沒見她了?」他又低聲問。
「半年。自從我恭喜你們兩個人之後,我不想再打擾她,我不是那種夾纏不清的人,一個是我最好的女朋友,一個是我的未婚夫,我尊重你們兩個人的選擇。」
「我們傷害到你——」
「有嗎?」我看向窗外,「我忘了,我記得我病了三個星期,是肝炎,病痊癒之後,我就胖了,一直還會胖下去,我是一個貪吃的人,你們都該知道。」
「小三……她為什麼要自殺?」邦困擾的問。
我心中一陣絞痛。我最好的朋友,如今她要死了,就躺在那裡,她要死了。我最好的朋友。
我很麻木的說:「你問我,我問誰去?」
「你,你太冷淡了,」邦說:「你們到底一場朋友,你何必恨她?」
我頭也不抬,我低著頭說:「我厭惡你的自私,逃避責任,我對你的自我中心已無法忍受了,請你閉上尊口,免得我給你一個耳光。當初我們三個人坐下來談判,你告訴我,你已經愛上了小三,我把小三交在你的手裡,我全盤退出,小三搬到我們的屋子去與你同居,從此以後,我沒有與小三來往過。我沒有祝你們幸福,我記得我恭喜過你們,因為你們的幸福已與我沒有關係,你如今問我這個問題,你捫心自問,做人是要憑良心的。」我說得是這麼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