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頁 文 / 亦舒
我終於在喧嚷中上了計程車。
「美孚。」我鬆一口氣。
總算挨到家。
開著熱水龍頭「嘩嘩」地放滿浴缸,我搖電話給張允信。
老張「喂」地一聲,我鼻子發酸,恍如隔世。
「老張,聽見你的聲音真好。」
「子君,你回來了?」他訝異,「好憂鬱的一把嗓子。」
我說:「老張,過來陪我說說話。」
「剛度完假,怎麼精神萎靡?」
我說:「我也不知道。」
「是否見人雙雙對對,觸景傷情?」
「是的,」我胡亂應他。
「好好睡一覺,咱們明天見,你應該累得半死了。」
我唯唯諾諾,也不再勉強他。張允信沒有義務照顧我的情緒,他不是撩會工作者。
泡在熱水中,我的情緒穩定一點了。
對這個突然而來的低潮。自己也吃驚。
浴後身體幾乎累得虛脫,掀開熟悉的被窩,躺下去,也就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電話鈴不住地響,我睜開眼睛,看到鬧鐘,是十一點四十分。我還以為電子鐘停了,沒理由睡得這麼死。但是取過話筒,張允信的聲音傳來。
「子君,你睡得那麼死,嚇壞人,我還以為你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直擔心一個晚上。」
老好張允信。
「沒這麼容易。」我悶納地說。
「出來吧,」他說,「我在作坊等你。」
我套上粗布褲襯衫出門,發覺香港那著名的夏季已經來臨,時間過得這麼快。
駕大半小時的車子到郊外,一路上聽汽車無線電播放靡靡之音。
前程不是很好嗎?我同自己說,我身體不是很健康嗎?生活不是全不成問題嗎?
老張在門口等我。
他家開著幽幽的冷氣,我的精神為之一爽。
他看我一眼,「你有心事,子君。」
「我一直有心事。」
「不對,你早已克服前一段不愉快的婚姻,你也算得是個樂天派。來,告訴我,為什麼度假回來忽然憂心忡忡。」
「老張,」我的苦水著河水決堤,「我再也沒有吸引力,沒有人把我當女人,我的一生完蛋了。」
老張愕然,「你不是早已接受這個事實了嗎?張三李四要把你當女人來看待,你還不願意呢。」
我不響。
老張忽然如醍醐灌頂,明白過來,「子君,你看上了某一個男人,是不是?」
「呃——」
「而他無啥表示,是不是?」老張說。
我來個默認。
「子君,你又戀愛了?」他大吃一驚。
「胡說,」我抗議,「我從來沒有戀愛過。」
「你與你前夫呢?」
「那時年紀輕,倚賴性大,但凡有人肯照顧我,就嫁過去,什麼叫戀愛?」
張搖搖頭,「愛過又不是羞恥,何必否認,當然你曾經愛過你前夫。」
我嘲弄地說:「你比我更清楚我自己?」
「旁觀者清。」
我把頭伏在桌子上。
「子君,你已經三十多歲,憩憩吧,多多保重,談戀愛可是九死一生的玩意兒。」
「我並沒有戀愛。」
「長嗟短歎的,還說不是在戀愛?」
我笑出來,「瞧你樂得那樣子的。」
「子君,你現在也掙扎得上岸了,凡事當心點,女人談戀愛往往一隻腳踏在棺材裡,危險得很,你當心打入十八層痛苦深淵。」
「我不會的,我非常自愛,又非常膽小。」
「那個男人是誰?」
「什麼男人?」
「子君,以咱們的交情,你少在我跟前耍花槍。」
「那男人?呵,那男人,他呀,噢他呀——」
「子君,你太滑稽了。」
「他才與我見過三兩次面,是在溫哥華認識的。」
「人呢?」
「咦,留在溫哥華呀。」
「啊,那你還有一絲生機,子君。」他悲天憫人的語氣。
「那時我也不希望唐晶嫁人。」我會心微笑。
張說:「唐晶?她自然應當結婚,人家懂得控制場面,你?你懂什麼?你根本不會應付人際關係,而婚姻正是最複雜的一環關係。」
「你放心。」我悵惘地說,「我再也不會有機會進入試煉。」
「女人!」老張搖頭晃腦。
「有啥好消息沒有?」
「有,華特格爾邀我們設計新的套裝瓷器。」
「我腦筋快生銹了。」
「是嗎?你的腦筋以前不銹嗎?」
「少冷潮熱諷的。」
「快想呀。」
「你倒說說看,還有什麼是沒做過的?」
「你動腦筋,看來他們只需要小巧、討好、秀氣、漂亮的小擺設,精緻美觀特別,但不需要藝術味太重。」他停一停,「由你來指揮最好。」
我好氣又好笑,「等到有人要大氣磅礡的作品,才由師傅你出馬是不是?」
「真正的藝術品找誰買?」他苦笑,「你師傅只好喝西北風。」
我拾起一塊泥巴在手中搓捏。
「小安怎麼樣?」老張問。
「老張,不是誇口,你見到她就知道,波姬小絲頂多是排第二名呀。」
老張笑吟吟地,「癩痢頭的兒子尚且是也許自家的好。」
「咄!」
「兒子呢。」
「明天去看他。」
「你對這兒子不大熱衷。」老張說。
「這小子……」這想起平兒永恆地傻呼呼模樣,他會看小說呢,少不更事。「有點怕上以前的家,他祖母又不放心他外出見我,所以益發疏遠。」
我將泥捏成一團雲的模樣,又製造一連串雨點,塗上藍釉,送進烤爐。
「你做什麼?」老張瞠目。
「昨天下大雨,」我說,「我做一塊雨雲,串起繩子,當項鏈戴上。」
「你返老還童了。」
「我還沒七老八十,夏天穿件白衣,戴件自製的首飾,不知多好。」我洗乾淨手。
我準備離開。
「子君——」他叫住我。
我轉頭。
「如果你真看中那小子,寫信給他。」
我一怔,很感動於他對我的關懷,隨即淒然。隔很久我說:「寫信?我不懂這些。凡事不可強求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你讓我爭取?我不會,我乾脆躺下算了,我懶。」
「無可救藥的宿命論。」
我笑笑,離開。
回到家自信箱跌出一封唐晶的信。
我大喜。
在電梯裡就來不及地拆開看。
她這樣寫:「子君吾友如見:婚後生活不堪一提,婚姻猶如黑撩會,沒有加入的人總不知其可怕,一旦加入又不敢道出它可怕之處,故此內幕永不為外人所知……」
我笑得眼淚都擠出來。
「聽各友人說道,你的近況甚好,我心大慰。莫家謙(我的丈夫)說:美麗的女人永無困境,果然不錯,你目前儼然是一個有作品的藝術家,失敬,失敬……。」
我汗顏,開門斟杯冰啤酒坐下細讀。
「我們第一個孩子將於年底出生。」
嘩。
我震驚,女人始終是女人,連唐晶都開始加入生產行列,所以,我說不出話來,什麼評論都沒有。
「生命無異是一個幻覺,但正如老捨的祥子所說:與眾不同是行不通的,我等候欣賞我孩子移動胖胖的短腿在室內到處逛之奇異景象。」
我想到平兒小時的種種趣跡,不禁神移。
「……以前吵架,你常常說:罰你下半世到天不吐去。沒想到一語成讖,我們不知是否尚有見面的機會。」
我又被逼笑出來,唐晶那些驚人的幽默感,真有她那一套。
「你如果有好的對象,」正題目來了,「不妨考慮再婚,對於離婚婦人一辭,不必耿耿於懷,愛你的人,始終還是愛你的,祝好,有空來信。附上彩照一幀,代表千言萬語。友唐晶。」
照片中的唐晶將頭髮扎條馬尾,盤膝坐在他們的客廳中。當然屋子的陳設一流現代化,舒服可觀,但生活是一定沉悶的。
不過在萬花筒中生活那麼久、目馳神移之際,有一個大改變,沉寂一下,想必非常幸福。
唐晶懷孩子了!
多麼駭人的消息。
我把前半生用來結婚生子,唐晶則把時間用來奮鬥創業,然後下半生互相調轉,各適其適。嘿!
還是以前的女人容易做呢,一輩子坐在屋裡大眼對小眼,瞪著盤海棠花吟幾句詩可以過一輩子。
現代女人的一生變得又長又臭,過極過不完,個個成了老不死,四五十歲的老太太還袒胸露背的演肉穿低胸晚裝,因受地心吸力影響,腮上的肉,頸上的肉,膀子、胸部、胳肢窩上的肉,沒有一點站得穩,全部往下墜,為什麼?因為生命太長太無聊,你不能不讓四十的女人得些卑微的、自欺欺人的快樂,自有人慈善地、好心地派她為一枝花。
什麼花?千年成精的塑膠花?
像我,我自嘲地想:女兒跟我一樣高,居然還有人勸我嫁。
一直這樣活下去真會變成妖精。
這是醫學昌明所累。我忽然大笑起來。
去探平兒,他見到我很高興。
「爸爸結婚了。」他向我報告。
「我知道。」
他祖母同我說:「你放心,我同涓生說,你又不是花不起,在外頭搬開住,別騷擾我們。」
「我有什麼不放心的?」老太太是一片好心,也未免是多疑點。
「後來涓生將她的油瓶趕到她前夫家去,現在他們只兩人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