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圓舞

第16頁 文 / 亦舒

    比起同年齡的人,他都遙遙領先,何況是應付兩個少年。

    曾約翰強烈的自尊心發揮淋漓盡致,一直扮啞巴。

    「我得罪你?」

    「不,自己心情不好。」

    「現在知道我帶的是什麼了吧。」

    「把臥室佈置得像家一模一樣,把那邊一切都抬過來了。」

    「是。」

    非這樣不能入睡。

    約翰又漸漸熱回來,恢復言笑。

    我古怪?他有過之而無不及。

    「來,」我哄他,「過來看我母親的肖像。」

    「令尊呢?」

    「不知道,沒人告訴我。」

    「照片也沒有?」

    「一無所有,一片空白。」

    「那也好。」

    我啼笑皆非,「什麼叫做也好,你這個人。」

    他伏在桌子上,下巴枕在手臂上,「我完全知道父母的為人,然而也如隔著一幢牆,豈非更糟。」

    這話也只有我才聽得懂,我知道他家庭生活不愉快。

    我對父親其實有些依稀的回憶,從前也緊緊地抓著,後來覺得棄不足惜,漸漸淡忘。

    記住來幹什麼呢?他刻意要把我丟棄,就當沒有這件事好了。

    「或許,將來,你與他們會有瞭解。」

    約翰笑了,「來,說些有趣的事。」

    第六章

    要入學了。

    考慮很久,他進入工程系,比較有把握,時間縮為四年,同時畢業後容易找事做。

    他說他已是超齡學生,要急起直追。

    一分鐘也不浪費,約翰是那種人,他熱愛生命,做什麼都勁頭十足,與我的冷冰冰懶洋洋成為對比。

    每天他都來看我,我總是被他捉到在躲懶。

    不是在沙發上盹著,就是邊吃零食邊看球賽,要不泡在浴缸中浸泡泡浴。

    約翰說我從不刻薄自己。

    「當然」,我說,「這也許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你永不知道惡運幾時來臨,不要希企明天,趁今天,享受了才說。」

    「什麼樣灰色的論調!」

    「世界根本是灰色的。」

    「你的房間卻是粉紅色。」我哈哈大笑起來,心底卻隱隱抽動,似在掙扎。

    「功課如何?」

    「你有聽過讀英國文學不及格的學生沒有?」

    「承鈺你說話永遠不肯好好給人一個確實的答案。」

    「傅於琛有無與我們聯絡?」

    「我每夜與他通一趟電話,」

    「你們……有無說起我?」

    「有,每次都說起你,他關心你。」

    「他有沒有說要結婚?」

    「沒有。他不會同我說那樣的事。」

    傅於琛卻並沒有與我通信。

    「明天下午三時我到史蔑夫圖書館等你。」

    我點點頭。

    約翰走後,回到房內,開了錄音機,聽傅於琛的聲音。

    都是平日閒談時錄下來的——

    「……這是什麼」?

    「錄音機。」

    「幹什麼?」

    「錄你的聲音。」

    「承鈺你舉止越來越稀奇。」

    「隨便說幾句話。」

    「對著麥克風聲音會發呆。」

    「傅於琛先生,讓我來訪問你:請問地產市道在七三年是否會得向上。」

    「七三七四年尚稱平穩,但肯定在七五七六年會得直線上升。」(笑)

    「那麼傅先生,你會如何投資?」

    「廉價購入工業用地皮,可能有一番作為。」

    「謝謝你接受本報訪問,傅先生。」

    「奇怪,承鈺,昨日有一張財經報紙也問了我同樣的問題。」

    「是嗎……」

    躺在床上,聽他的聲音,真是一種享受。

    我沒有開燈,一直不怕黑,取一枝煙抽,倒杯威士忌。

    留學最大的好處不是追求學問,對我來說,大可趁這段時間名正言順養成所有壞習慣。

    靜靜聽傅於琛的聲音,直至深夜。

    有一段是這樣的:

    「喜歡路加還是約翰多些?」

    「當然是約翰。」

    「我也看得出來。」

    「但不是你想像中的喜歡,總有一種隔膜。」

    「我一直鼓勵你多些約會。」

    「待我真出去了,又問長問短,查根問底。」

    「我沒有這樣差勁吧,不要猜疑。」

    「你敢說沒叫司機盯梢我?」

    「太無稽了。」

    「男孩子都不來找我。」

    「你要給他們適當的指引。」

    「我們還是不要討論這個問題了。」

    「這是女性最切身的問題,豈可疏忽。」

    「你的口氣真似位父親。」

    他長長歎口氣。

    朦朧間在傅於琛歎息聲中入睡。

    鬧鐘響的時候永遠起不來,非得約翰補一個電話催。

    走路時從不抬頭,很少注意到四周圍發生什麼。

    但在史蔑夫圖書館,我卻注意到往日不會注意的細節。

    我慣性選近窗近熱水房的位子。

    不巧已有人坐在那裡,我移到他對面,才放下手袋取出口香糖,便看到對座同學面前放著一本書。

    書皮上的字魅魔似鑽入我的眼簾。

    《紅色絲絨鞦韆上的少女》。

    我不問自取伸手去拿那本書。

    書主人抬起頭來,淡淡地說:「這是本傳記。」

    我紅了眼,一定,一定要讀這本書,原來紅絲絨鞦韆自有它的典故。

    「借給我!」

    「我還沒看呢。」

    「我替你買下它。」

    連忙打開手袋把鈔票塞在他手中,站起來打算走。

    「慢著,我認得你,你姓周,你叫周承鈺。」

    喊得出我的名字,不由我不停睛看他,是個年輕華人男子,面孔很熟,但認不出是誰。

    我賠笑,把書放入手袋,「既是熟人,買賣成交。」

    「書才三元七毛五,送給你好了。」他笑。

    「不,我買比較公道。」

    「周承鈺,你忘記我了。」

    「閣下是誰?」

    「圖書館內不便交談,來,我們到合作社去。」

    我跟了他出去。

    一人一杯咖啡在手,他再度問我:「你忘了我?」

    「我們真的見過面嗎?」許多同學用這種方法搭訕。

    「好多次。」

    真的想不起來。

    「讓我提示你,我姓童。」

    鬆口氣,「我從來不認識姓童的人,這個怪姓不易遺忘。」

    「童馬可,記得了吧?」

    我有心與他玩笑,「更一點印象也無,不過你好面熟。」

    他歎口氣,「也難怪,你一直不知道我姓甚名誰。」

    「揭曉謎底吧。」

    他才說一個字「惠——」

    「慢著!」

    記起來了,唉呀呀,可惡可惡可惡,我馬上睜大眼睛瞪著他,「你,是你!」

    他用手擦擦鼻子,靦腆地笑。

    「是你呀。」

    他便是惠保羅那忠心的朋友,在我不愉快的童年百上加斤的那個傢伙。

    「原來你叫童馬可,童某,我真應該用咖啡淋你的頭。」我站起來。

    他舉起雙手,狀若議和,「大家都長大了——」

    「沒有,我沒有長大。」

    「周承鈺,你一直是個小大人,小時候不生氣,怎麼現在倒生起氣來。」

    「人會越活越回去,我就是那種人。」

    「周承鈺——」

    我臉上立即出現一層寒霜,逼使他噤聲。

    「承鈺,你怎麼在這裡?」約翰追了出來,「我們約好在圖書館內等。」

    他馬上看到童馬可,沉下面孔,「這人給你麻煩?」

    我冷冷說:「現在還沒有。」

    約翰轉過頭去瞪著馬可。

    馬可舉起手後退,一溜煙跑掉。

    約翰悻悻同我說:「為什麼老招惹這些人?」

    我怪叫起來,「招惹,你哪一隻眼睛看見我同他們打交道?說話要公道點,我聽夠了教訓。」

    掩起耳拔腳就逃。

    課也不上了,到家鎖好門便自手袋取出那本軟皮書。

    《紅色絲絨鞦韆架子上的少女》。

    多麼詭秘。

    幾年之前,母親來向傅於琛借錢,她曾冷冷地問他:你幾時準備一個紅色絲絨鞦韆架子?

    我打開書的第一頁。

    電話鈴響,門鈴鬧,天色漸漸轉暗,全部不理,我全神貫注地看那本小說,臉色由紅轉白,再由白轉紅,繼而發青。

    才看了大半,已經躺在床上整個背脊流滿冷汗。

    母親竟說這樣的話來傷害我,輕率浮佻地,不經意,但又似順理成章,她侮辱我。

    她竟把那樣的典故套在我的身上。

    從前雖然不原諒她,但也一直沒有恨她,再少不更事,也明白到人的命運很難由自身抓在手中操縱,有許多不得已的事會得發生,但現在——

    現在真的覺得她如蛇蠍。

    一整夜縮在房角落,彷彿她會自什麼地方撲出來繼續傷害我。

    活著一日,都不想再看到她。

    永不,我發誓。

    那本書花了我好幾個鐘頭,看完後,已是深夜。

    倒了一小杯威士忌加冰,喝一半,打電話找傅於琛。

    千言萬語,找誰來說,也不過是他。

    電話響了很久,照說這邊的深夜應是他們的清晨,不會沒人接。

    終於聽筒被取起,我剛想開口,聽到一把睡得朦朧的女聲問:「喂?」

    我發呆。

    會不會是馬佩霞,以她的教養性格,不致在傅宅以這種聲音應電話。

    「喂。」她追問:「哪一位?」

    我輕輕放下電話。

    然後靜靜一個人喝完了威士忌。

    沒有人告訴過我,馬利蘭盛產各式花卉,尤其是紫色的鳶尾蘭與黃色的洋水仙。

    大清早有人站在我門口等,手中持的就是這兩種花。

    他是童馬可。

    還不等他開口,我就說:「沒有用,永不會饒恕你。」

    童君少年時代的倔勁又出現,「我只是來道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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