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七姐妹

第4頁 文 / 亦舒

    尹白把頭靠到母親的肩膀上,「她們都漂亮。」語氣十分遺憾。

    沈太太轉過頭來微笑著細細觀察她的傑作,「你也不差呀,在東西方文化精萃交流地成長,放洋留學回來旋即身居要職,相貌娟秀,氣質優雅。」

    沈先生打個呵欠,「廣告時間到了。」

    尹白催,「媽媽,別理他,說下去,我愛聽。」

    尹白偕台青去打防疫針,兩人手臂上腫了一團,雪雪呼痛,卻興致不減,跳上電車,往東區駛去。

    尹白一直過著可以說是清寂的日子,也已經習以為常,父親下了班不外是閱報讀書,母親忙著改卷子,有時深夜還聽見鋼筆沙沙響,沈太太教的永遠是應屆會考班,責任深重,尹白覺得母親擔心學生的功課甚於女兒。

    尹白從小沒有同齡夥伴,同學之間雖談得來,一點點小事就產生誤會,事後也不覺有什麼必要解釋尋求諒解,從此生疏,並沒有交到好朋友。

    倫大寄宿那幾年,只有兩個選擇,要不夜夜笙歌,晚晚應召,要不就像修道院中尼姑,清心寡慾,自給自足,沒有中庸之道。兩種生活方式都沒法交到真正朋友。

    至於同事群……尹白笑了,她不至於天真到那個地步,這幾天,與台青相處,尹白開始明白什麼是血濃於水。

    她與她並不見得興致相投,說說就吵起來,但姐妹就是姐妹,不用戴面具閃縮相處,一切可以清心直說,一點都不會累。

    電車叮叮轉彎。

    迎著風,台青忽然說:「我記得這附近有一條街,叫七姐妹道。」

    「對,這一帶的道路名稱美得很,有清風街,有琉璃街,有春秧街。」

    台青怪羨慕的。

    難怪,台青自小接觸的是仁愛、新生、中山、敦化、四維、八德,路名都背著五綱倫常。

    殖民地有殖民地的優悠。

    「你不常來這一區吧。」

    「那裡有空,天天上下班,週末又掛住應酬,兜來兜去不過是幾間大酒店的咖啡廳。」尹白苦笑。

    台青忽然說:「媽媽稱讚你能幹,叫我跟你把英語練好了,轉校時方便點。」

    尹白先是一樂,隨後問:「報名投考沒有?」

    「正在進行中。」

    「看樣子我們有機會做同學。」

    回程時在一家書局附近下車,尹白挑了一張上海地圖,台青捧著本中國末代皇帝自傳看得入了迷。

    尹白拿著地圖到會款處。

    台青一抬頭,不見了熟人,不禁脫口叫:「姐姐,姐姐。」

    尹白聽到這個稱呼,一時不知是喚她,因為台青一直你你你這樣叫她,待轉頭見到台青一副慌張相,那聲姐姐才漸漸印入她心中,尹白得到一陣意外之喜,立刻裝出大姐的姿態來,伸手招台青。

    連皇帝的自傳也一起買了回家。

    做姐姐的感覺真不壞。

    她倆在喝冰凍檸檬茶時一起閱讀一份資料,那位作者如此寫;「你是否已經討厭城市熙來攘往的情況?你是否對行人道或地車擠滿人群感到煩悶?那些自以為受夠人口稠密之苦的紐約市民,應當親往上海街頭體驗一下。」

    尹白駭笑。

    作者會不會有點誇張?

    她讀下去:「上海南京路擠逼不堪,以致紐約第五街相比之下,好似一條鄉鎮小路,中國人已經培養出一種在人群連推帶撞以求前進的高超技術,不再對陌生人講客套話以及說對不起。」

    台青不置信,「比西門町更擠?」

    「這我不知道,但是,不可能比假日的旺角更擠吧。」尹白比她更加困惑。

    台青說:「父親告訴我,凡是華人聚居的地方就擠逼不堪。」

    「而且嘈吵,擅長製造各種噪音。」

    「奇怪,為了什麼?」

    尹白答:「我父親說可能是缺乏安全感的後果。」

    「昨夜酒店房間內有人搓麻將,叫洋住客投訴才停止。」

    「你說難不難為情。」

    台青側著去欣賞描紅的近照。

    尹白在一旁笑道:「最令人不服的是她一點土氣也沒有。」

    台青抬頭,「我一早就聽說香港人最愛動不動派別人士。」

    又來了。

    尹白分辨:「我又沒說你什麼。」

    台青訴苦:「熨頭髮又嫌土,穿件紅衣服更加土,連大眼睛小嘴巴都算土,總而言之,在大香港主義下,全世界華人都是土豹子,台灣人固然什麼都不懂,新加坡簡直是南蠻生番,北美洲幾個大埠的唐人街大小華僑百分百慘不忍睹,只有香港才能培育出精英。」

    尹白瞪著台青。

    嘩,她是認真的。

    台青說下去:「這些年來,我們受夠了氣,這次我特意睜大雙眼看個清楚,究竟怎樣才合你們的標準。」

    「算了,我們換個話題。」

    「不行。」

    「台青你討厭。」

    台青算起舊帳來,「七四年暑期我跟爸媽來港,在飛機場你一看到我就掩著嘴笑,還不是笑我那襲紅紗裙。」

    尹白記得那件事。

    她只是沒想到台青也記得。

    隔了幾年,她忽然心平氣和,老老實實的說:「我不是挪揄你,那天你一出來,我母親就叫:唉呀,台青象安琪兒,我馬上自慚形穢,偷笑自嘲。」

    台青意外呆住。

    「那年冬天,我磨著母親替我買了兩件紅大衣。事實上,自該年開始,年年我都穿紅大衣,」尹白悻悻說:「你都不知那次見面對我有多大的後遺症,我不提就算了,你還與我算帳。」

    「可是,我回家之後就送走所有紅衣。」

    尹白看看台青,四目交投.姐妹倆都訕訕的。

    電話鈴聲為她們解了圍。

    小紀在那邊問候數句後便說:「令妹確是美人胚子。」

    尹白說:「我所有的妹妹都長得好。」

    小紀笑,「沈家原來是美人窩。」

    第一次,尹白第一次覺得紀敦木輕佻,第一次,尹白瞭解到父親不喜歡紀敦木可能亦有一二分道理。

    但玲瓏剔透的小紀立刻知道這三秒鐘的沉默表示若幹不滿。

    他花了五個月的時間才令尹白對他另眼相看,都說香港女孩驕傲,不錯,尹白更是傲幫公主。呵不,他得繼續小心侍候。

    「我說話造次了?」

    「你說呢?」尹白反問。

    「這是由衷之言啊。」小紀一額汗。

    「還有什麼事嗎。」尹白明顯的冷淡。

    「你必定還有許多行車需要收拾,改天見。」

    尹白覺得紀君語氣有點特殊,心中遲疑,總不能讓他下不了台,不是不可以換人,他固然有他的缺點,但別人可能連他的優點都欠奉。

    想到這裡,尹白的神情便呆滯起來,台青很快的覺察到。

    「是重要的電話嗎?」

    尹白連忙回過神來,「沒有的事。」隨他去吧,急急籠絡,著了痕跡,氣焰一短,以後便不好說話。

    尹白忽然覺得疲倦,在床上躺下,眼睛看著天花板,這樣爾虞我詐,還要到幾時呢。

    母親那一代,廿餘歲便可以結婚生子,宣佈休息,那多好,這一代女姓已經失去這種特權,必須要在社會大舞台上不停獻技,大展身手。

    台青體貼的說:「你累了的話我就讓你休息。」

    「沒有,」尹白轉一個身,「請撥冗多陪我一些時候。」

    台青過去坐在尹白身邊。

    尹白笑:「已經開始不捨得你離開我。」

    台青也有這種感覺。尹白每一次到她家渡假,都饋贈禮物無數,兩姐妹到處逛,尹白一走,連鄰居都會向:「你姐姐幾時再來?」

    她想念她,但從來不敢寫信告訴她,怕姐姐見笑,怕姐姐說她老套。

    台青說:「想來,獨生兒真是怪寂寞的。」

    「我們一共有六姐妹呢。」

    「但是沒有親兄弟姐妹。」

    「退一步想,求得到其次已經蠻好了。」

    她們握緊四隻手。

    沈太太剛好進來,看到這個情形,心中大樂。

    她說:「新聞週刊有篇報道,值得一讀。」

    尹白問:「是關於北京物價飛漲那一段吧。」

    台青連忙說:「我想看。」

    尹白脫口說:「你們也有亞洲版呀。」

    兩位沈先生都訂閱大量雜誌;時事、偵探、武俠、婦女、電影……鼓勵孩子們有讀無類,總而言之,開卷有益,故此尹白與台青至少擁有一個共同興趣:看書,日子有功,說話不乏題材。

    台青報告說:「雞蛋肉食都要配給,菜蔬比起年頭貴一倍,肥皂衣著與香煙都供不應求。」

    尹白不表示意見。

    台青放下雜誌:「今晚父親請生意上朋友吃飯,我要列席。」

    尹白說:「我叫爸爸送你回去。」

    那一天,紀敦木再也沒有找過尹白。

    父母在閒談:「……真是德政。」

    沈太太笑:「這次我們家的盛舉,直追紅樓夢裡省親一事。」

    「你做元妃?」

    「我才不要做那些苦命女人,地位尊貴又怎麼樣呢。」

    「這不是違心之論吧。」

    結婚已經廿五週年,還能演出調笑令,夫復何求。

    當初,兩人也經過無數試探考驗吧,也曾經一度,有人覺得辛苦考慮退出。

    終於克服一切難關結合,還要懂得珍惜,又肯努力維繫,才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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