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亦舒
尹白知道父母永遠是家庭第一,自身第二,值不值得,見仁見智。
越來越少人做得到,至少她與紀君,都不是這樣的人。
尹白不止外形時髦這麼簡單,工作了一年,她已經有一點節蓄,與父親合股投資,在加拿大溫哥華西邊買了一層小公寓,已付百分之三十首期,對上十二個月當地房產價直線上升,票面上尹白已賺了一筆。
她有她的打算,即使結婚,也純為追求精神寄托,斷不圖以經濟上有任何倚賴,紀君知道她,也十分敬服她,所以才重視她。
第三章
第二天尹白收拾好簡單的行李。上衣都是棉質吸汗質料,尹白有種感覺,看上去她會比沈描紅還似內地姑娘。她帶的全是短中長褲子,白襪球鞋。
台青的行李亦十分合理,內衣褲特多,她特別帶了兩條花俏的束腰裙,有必要時借給尹白穿。
尹白一直有意無意間等小紀的電話。
等等不來,就瞄一瞄手錶,看小紀能支持多久。
年輕貌美就是這個好,玩得起,玩得從容,不計輸贏。
台青說:「他們的行李一定超重。」
他們指她父母以及叔嬸。
尹白補一句:「人人這樣,飛機不能起飛。」
她倆偷偷去磅大人的行李。
本來不怎麼好笑的事,一有台青相伴,也能樂半天。
終於抵達飛機場,大人急急辦手續,尹白與台青卻大喝咖啡。
話說到一半,台青推尹白一下,尹白抬起頭來,看到紀敦木站在那裡對著她笑。
她示意他坐,故意問:「送人?」心卻踏實了。
小紀卻反問:「送誰?」
尹白一怔。
小紀說:「我也是去渡假。」他把手提行李給尹白看。
尹白立刻沉著應付,「呵,那可真巧,去哪一個城市逛?」
「港龍七0三班機往上海。」小紀的聲音極之溫柔。
尹白總算明白了,臉上漸漸恢復血色,還不忘加一句:「台青,那好像與我們是同一班飛機同一個目的地。」
台青只是笑。
尹白又說:「噯,二伯伯在那邊向我們招手呢。」
便向那邊走去。
沈先生一見紀敦木,薑是老的辣,便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人釘人,釘得這麼緊,看樣子尹白與此人有進一步的可能,身為父親,如沒有容人之量,將來不好見面,沈先生只得與小紀頷首。
台青正好奇地看著他們眉來眼去,卻被母親叫了過去,輕輕囑咐:「別多管閒事,別亂講話。」
上了飛機,台青發覺紀先生就坐在後兩排,一直朝她們張望,台青原本想把座位讓出來,想起母親剛剛說過的話,真不敢多管閒事。
中途小紀走過來遞糖果,先給台青,再給尹白。
又有一疊彩色雜誌,也交她們消閒。
台青津津有味逐篇閱讀,對各類醜化嘩眾誇張奇突的報道深表詫異,視為奇趣,剛想問尹白是否真有其事,一抬頭看見姐姐正呆呆地望著天邊雲層發呆。
尹白有心事。
微褐色皮膚一直是華南人特徵,長在尹白身上,襯出亞熱帶風情,描紫色眼線,配淺色口紅,特別好看。台青一直覺得皮膚白皙反而難以打扮,濃妝會給人一種嬌異的感覺,素臉又嫌憔悴,她羨慕尹白。
尹白永遠在動,偶然靜下來,又是另外一副面孔。
她在想什麼呢。
一個什麼都擁有女孩子。
父母在前座,男友在後座,為何臉上還有那麼落寞的表情?
連尹白自己都覺得不對,連忙拿出一副撲克牌,教台青玩一種新遊戲。
飛機在虹橋機場降落。
台青有點緊張,她在海峽彼岸長大,聽過太多的傳說與報道,對這片大陸感情複雜,她一直認為一下飛機就會看到一片血紅旗海,但是沒有,飛機場跟其他東南亞城市並無差異。
尹白態度輕鬆得多,她喜歡旅行,跑慣碼頭,到處悠然,且能一眼關七,把十來件行李照顧得妥妥貼貼。
台青叫聲慚愧,高下立分了,許多事都還得向姐姐學習。
這時候,兩位沈先生已經說不出話來,表情十分迷茫,像是不相信終於來到故鄉,將見故人。
兩兄弟不住地拿手帕擦汗,已不記得數行李及照顧妻女。
由尹白及台青推著行李過關。
過程相當順利,又有紀敦木在一旁相幫。
台青輕輕說:「比想像中好得多。」
大人再三同她說過,看到新鮮的事,千萬不能置評,但是台青處身異常的環境下,情緒不受控制。
尹白回答:「我知道有人在英國希德路機場被制服人員歐打,也聽說過加拿大溫哥華海關動輒叫遊客進小房間搜身。」
台青明白她的意思,點點頭。
親戚聚集在門口。
尹白一眼就看到沈描紅。
那張小照,那張小照對描紅太不公平,拍不出她秀麗的十分之一!
這時沈先生一個箭步上前,還沒有相認,眼淚忽然汩汩淌下,連他自己都吃一驚,用手一擦,見真是淚水,他訝異了,索性盡情讓它流遍面龐。
沈老二看見老三哭了,更加激動。
他們的太太見丈夫哭,也跟著抽噎。
尹白與台青站在一邊發呆,她們一直以為父親是擎天石柱,天塌下來尚不動於色,誰都沒見他們淌眼抹淚,可見是尚未遇到傷心事。
大伯伯倒是非常鎮靜,伸出兩條手臂,一左一右搭住老二老三的肩膀,一直往前走。
婦孺們不知他們要走到什麼地方去,只得用力扶推著行李跟在後面。
尹白的視線一直沒脫離過沈描紅。
此刻描紅把雙手插在褲袋中,目光涼涼的,打量尹白與台青。
台青膽怯,無論如何不肯率先與描紅打招呼。
尹白只得做中間人,唉,誰叫她是大姐。
她笑一笑,作一個港式手勢,「我是你的姐姐沈尹白,這是你妹妹沈台青。」
沈描紅瞇一瞇眼睛,活潑的笑了,露出雪白小顆編貝,別人倒還禁得起,一直跟在尹白身後的紀敦木先生卻覺得一陣暈眩。
老天老天,他心裡邊嘀咕,這沈家風光,一個賽似一個,天底下的菁華,都叫她們吸收去了不成。
奇怪,他想,忘了自身也有一半中國血統,東方女孩子裡可醜得離奇:五短身裁、平扁面孔,一臉疙瘩,要不就是美人胚子,十全十美,竟毫無中間路線可走。
此乃紀先生畢生鑽研東方妙齡女性之絕學,得此結論,非同小可。
前面停著一輛九座位麵包車,他們連人帶行李全體登車。
尹白問描紅:「令堂呢?」
描紅看著紀敦木,一臉詫異,寫滿了閣下你是誰?
明明是個外國人,褐色頭髮,咖啡色眼珠子,怎麼會是同道人?
一邊回答:「母親在祖父母家等我們,現在就去。」
南京路上新建築地盤林立,都是高樓大廈,夾雜在舊房子之中,一看就知是建設中城市。
台青一面紅旗都沒有看見。
回家,她打算把一切經歷詳細地告訴同學。
紀敦木先在賓館附近下車,約好晚上再來。
沈家三兄弟在車中絮絮而談,尹白髮覺母親已靠在車廂內瞌睡。
台青一時找不到話題,尹白只得主持大局,問道:「這次從北京趕下來可辛苦?」聽說描紅在北大念外文。
描紅笑道:「我願意用英語回答這個問題。」
尹白連忙正襟危坐,「歡迎。」
「有錯誤請改正我。」已經是標準美國口音。
台青大吃一驚,她不願意在三姐妹中考第三名,豎起耳朵聽。
描紅說:「北京夏季也很熱,但在冬日,暖氣設備比上海好得多。」
尹白鼓掌,「講得好極了,但上海人與法國人說英語時齒音都太重。」她示範幾個單字。
台青忽然開口了:「祖父母身體可好?」
描紅答:「非常健康,七十多歲的祖母還親自主持家務,不需人照顧。」
台青說:「家父說很慚愧,多年來靠大伯伯與三叔照顧他倆。」
描紅也很得體:「地理環境所隔,加上政治因素,令二叔無暇照拂長輩,亦是不得已之事。」
尹白手心冒汗,應付不了這兩位伶牙俐齒的妹妹倒是事小,怕只怕她倆更加要看扁了殖民地居民。
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描紅問:「請問香港流行白襯衫卡其褲嗎?」
尹白吁出一口氣,這個問題她勝任有餘,「我們穿衣服相當隨便,跟隨潮流之餘,也選一些適合自己性格的式樣。」尹白不願多講,她不想描紅誤會她把畢生精力都用在吃穿玩這種事上。
描紅說:「你並沒有熨頭髮,尹白。」
台青說:「你也沒有呀描紅。」
尹白說:「台青也是直髮。」
然後三個人一齊說:「直髮不但好看,也容易打理。」
沈太太醒了,笑問:「你們三姐妹在唱歌嗎?」
六隻明亮的眼睛齊齊有猶豫之色,要找一首三人都會唱的歌,還真的不容易。
忽然之間她們靈機一觸,幾乎是同時說出「鄧麗君」三個字來。
小鄧救了她們,三姐妹高聲唱出月亮代表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