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亦舒
順手拿起碟子上一塊排骨,咬一口。
國維白我一眼。
我勿去理他,看著手中的肉,「這是什麼,」疑心起來,「這是什麼,嗄?」瞪著國維,像是怕被他毒殺。
女傭連忙趨前,「太太,這是糖醋小排骨。」
我放下心來。
國維啼笑皆非。
過一會兒他說:「去,到房裡看看。」
看什麼?可是那些白色的鮮花都成了精,活轉來了。
我推開房門。
在床中央,擺著一隻絲絨盒子,一看就知裡頭裝著首飾。
盒子款式古色古香,我即時明白,這是鄧三小姐的遺物。
忽然對她產生最大的敬意,這個女人,何等樣的海量,明知陳國維是這樣的一個人,明知東西落到他手中下場一定如此,明知他不會珍惜,明知白白便宜旁的女人,她不介意。
人死燈滅,身外物落於何處,對她這麼豁達包涵大方的人來說,並無分別。
況且她愛他。
我吁出一口氣,陳國維一生有她那樣的知己,不枉此生。
我打開盒子,裡面是一條項鏈,晶光燦爛,密密麻麻鑲著眼核大的寶石,許多人終其一生,也賺不回這樣的一件裝飾品。
我沒有取出比劃,只把盒蓋合攏。
這是她的遺物,我不能收取。
國維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不喜歡?」非常詫異。
「不是不喜歡,戴上它,又彷彿對誰不敬重。」
我把盒子放回他手中。
國維又覺得我說對了,訕訕地不自然。
「她會明白的。」他說。
明白人總吃虧。
「隔些時候再說。」
「好吧。」
我替酸痛的脖子按摩。
「別跟她們玩得太瘋。」國維警告我。
鄧三小姐去世後,他有著顯著的改變,幾乎隔夜之間,開始管我頭我腳,為什麼要急著表現男子氣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我看著他。
「瑪琳出了毛病。」
自從那日在街頭撞見她之後,這人影蹤全無。
「什麼毛病?」
「老趙要同她離婚。」
我怎麼不曉得?愕然。
「你天天同她們在一起都不知道?」國維疑心。
我連忙把眼睛射向別處。
「瑪琳外頭有了朋友。」國維說得真含蓄。
我悲涼地牽牽嘴角,想笑又笑不出來,這間屋子容不得歡笑。
怎麼會有這麼多寂寞的女人。
她們從哪裡來,又要回哪裡去。
瑪琳沒有找我談,其實她可以相信我,或者同我一樣,她不願冒險,不願利用友人的耳朵,她也只能找心理醫生輔助。
可憐的瑪琳。
我倒在床上,不知恁地,腮邊的麻熱還持續不退,像是在牙醫處上過藥,手拍上去都不大有知覺,只是燙。
我昏昏沉沉睡去。
最近很不能睡,每次頂多三四小時,隨即驚醒,緊張得嘴巴發酸,又不知因由。
國維終於出去了。
我夢見自己蕩漾在水中,波浪一進一退,身體也跟著擺動,我微笑,我要離開國維。
一定得對他說。
瑪琳或許只打算出去尋找短暫的刺激,她沒決心要離開家庭,我不一樣。
我沒有家庭。
國維不會改變,我永遠是受他管制的小女孩,他沒有把我當作過伴侶,我倆的地位不平等。我驚醒,夢中也充滿生活的煩惱,這是成年人典型的夢。
對國維來說,小孩子,只要給支棒棒糖,沒有什麼問題是不能解決的,大不了加一隻氫氣球,再間就不是乖孩子,要關黑房間。
這個家多年來就是我的黑房。
他已長年累月對我不予理睬。
有我與沒有我是完全沒有分別的,我只是家裡一盆花,還沒有朱二送來的瓶花婀娜多姿,因已經擺舊擺殘了。
客廳是那間客廳,只得尋新的花。花還是那束花,只得換環境來挽回自信。
我到周博士那裡,向她宣佈:「我決定離開陳國維。」
她注視我,表情不變,眼神傷感。
周博士是位保養得很好的中年女士,她有一雙美麗的、非常能表達感情的眼睛,她說話不多,自然不會亂做表情,只有自眼神中捕捉她的心事。
我冷了一截,「不贊成?」
她不予置評,踱步至窗前。
「周博士。」我走到她身後。
她猛地轉身,「你找到男友了?」
我點點頭。
「從一個男人身邊,走到另一個男人身邊,沒有男人,你不能活下去?」周博士有點激動。
我非常意外,睜大眼睛看牢她。
「離婚,我知道他不是你正式丈夫,可以有很多理由,但斷然不能為另一個男人離婚。」
我完全聽不懂。
周博士說得越來越快:「離婚,可以為意見不合,可以為追求更遠的理想,可以作為一段感情的結束,但萬萬不能以它來換取另一個男人。」
我默然坐下。
她有點偏激,她們能幹的女子都如此,她有她的道理。
「是他要求你離婚?」
「不不不。」
「你處世不深,要事事小心。」
我微笑。
不可能,他幹嗎要害我,我有什麼值得別人利用。
周博士歎口氣,「這個時候,一切已經沸騰,什麼忠告都化為蒸氣,消失空中,可是?」
我想恐怕是的。
我緩緩說:「我們還沒有交談過呢。」
「什麼?」
「啊不對,我們有說過話,不過,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我是我。」
周博士放棄,她把筆記本子合上,看著天花板歎口氣,「女人!」
「但他愛我。」
「又是他告訴你的。」周博士點著頭。
「不,他沒有說過,我感覺得到。」
周博士笑,嘴角朝下,充滿嘲弄。
這時發覺她的態度像陳國維。
我既好氣又好笑,「如果你嘗過蜜之味,你會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感覺有時候會騙人。」
「能夠因噎廢食嗎?」
她看著我,視我如將溺之人。
「一直以來,我都渴望被愛,這幾個月中,我已向你交代得很清楚。造化弄人,往往一個人最渴望的東西,就是他永遠得不到的東西。父親不愛我,母親不愛我,丈夫亦不愛我。我是人,我希望被愛,希望有人善待我,重視我、珍惜我,有那種感覺已經足夠,毋需天長地久。你是不是把我當一個淫蕩的女人?我是否過分?要不要遭雷殛?」
情緒進入歇斯底里,痛哭起來,不知是高興,還是悲哀。「你不明白,你不會明白。」
她擁抱住我,「我知道,我是知道的。」
哭過之後,精神比較鬆弛。
周博士善待我,取得我的信任。
她拍著我的肩,直至我不好意思,輕輕推開她。
我帶著腫眼泡離開。
周博士說她明白,我不認為如此,她所理解的,不及事實十分之一,只有當事人才會知道其中苦澀,旁人哪有切膚之痛。
踏出辦公大廈,一心以為可以看到那輛黑色的車子,但是沒有,它沒在。
他玩什麼把戲?我的心牽動,從沒見過一個男人有那麼多的主意,件件新鮮,任何平凡的事到他手中,化腐朽為神奇,立即多姿多彩,寶光燦爛。
他一字都不必講,已經征服人心。
還有什麼花樣?我已經團團轉。
帶著輕鬆腳步回家,問女傭:「花送來沒有?」
她說:「太太,今日沒人送花來。」
沒有?我正脫手套,聞言一怔。
也許他想送別的,換換口味,怕我收花收得悶。
「有沒有電話?」
「也沒有。」
「先生呢?」
「回公司去了。」
我說:「拉開窗簾,把所有窗戶打開。」
女傭睜大眼睛,只得照做。她找來同伴,一齊拉簾子,絨簾厚且長,要費一點氣力,簾後還有永遠不開的格子木扇窗,框角都銹住了,推不開,要用小錘子敲松,用力推出去。
我坐在椅子上,觀看這項偉大的工程。
才開第一扇窗,陽光已經找到空隙射進來。
震動過絨簾子,抖下灰塵,遇到太陽,一條光柱中無數小斑點爭相飛舞。
別說我不習慣陽光,連我家的幫傭也不置信太陽居然射進陳家客廳。
一見陽光,才發覺屋子殘舊不堪,地毯上全是跡子,根本不再是從前的紫藍色,近傢俱的地方也骯髒得很,毛頭全部被踩踏壓平,不知恁地,沒有陽光,便不發覺這些。
牆壁也不行了,沙發背上一條油膩,一定是國維的頭油。
每次裝修,純為陰陽五行,與方位無關的東西,從來不去動它,用大塊白布遮住算數,佯裝看不見,眼不見為淨。
不知要逃避到幾時。
我抬起頭,看見吊燈上積了厚厚的灰,傭人從來沒想到要去抹一抹,因為主人家不在乎,她們何必操心。晚上亮燈,只以為幽黯別有情調。
另一角更不像話,牆搬過了,牆紙打補釘,用幾幅翻版畫遮住。
我駭笑,這就是我的家?住了十年,都沒發覺它原來是這個樣子。
陽光真能把一切照得千瘡百孔。
我坐著的軟椅,墊子亦已發霉,忽然覺得它觸手潮濕,立刻扔到一角去。
不能再忍受了。
緣分已盡。
第六章
我的面孔,不知我的臉在陽光逼視下是什麼光景!匆匆回到睡房,大力扯開窗前一切阻隔,對牢大鏡子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