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亦舒
皮膚已經鬆弛了。
緩緩撫摸之下,覺得它還算得光滑細潔,但已沒有太多彈力,本來不應如此,還沒有老,還不甘心,但長年夜間出動,酒灌得太多,心思訪惶,都有影響,還可以有救,一定有救。
一轉頭,看到身後那瓶白色的花。
它已殘謝,花瓣枯乾,沾上棕色霉點。越是美麗,越不經擺。
不過不要緊,毋需感觸,他會派人送來新花,使之永生。
走的時候,根本不需要帶走什麼,不欠國維什麼。
等他回來,即時要把握機會,同他說清楚。
國維進屋,看到夕陽普照,發呆。
「海湄,海湄。」他大叫。
對他來說,我不過是一個名字,從來不是一個人。
沒有人發覺我的血肉,直到今日。
「我有話同你說。」
我望向他。
近看實在是不行了。像一些中年艷婦。國維也喜日夜都戴大墨鏡,企圖遮一遮魚尾紋與雀斑,更加會雙眼無神。額頭布著橫紋,牙齒尤其壞,煙吸得太多,焦油積聚牙縫,所以他不愛笑。
認識他嗎?十年共處一室的人。
我開口:「我先說。」
「你有什麼話要說?」
國維不信洋娃娃也有發表意見的需要。
「我決定離開這個家。」
屋裡忽然靜下來。
一圈陽光射在我腳下,隨灰塵打轉,我有點暈眩。終於說出口了,原來並不是太難,不過是一句話。
內心很平靜很麻木,不是要等國維批准,只是知會他。
過很久很久,他問:「永遠離開?」
我點點頭。
他發火,大聲說:「我問你是否永遠離開?」
「你看見我點頭。」我不會同他吵。
「到什麼地方去?」
「總有地方。」
「跟誰?」
「沒有人。」我挺挺腰,倔強而鎮靜。
「好,好!」
再過半晌,他還在說:「好,好。」
我的事已經完了,轉頭走開。
他擋在我面前,「就是這樣?」
「我恐怕是。」
「你同你母親一模一樣!」國維咬牙切齒地說。
我沒回答,他要侮辱我,激怒我,與我大吵。
我不打算回敬。
幸虧我沒有孩子,她不必循我的老路,受我之痛,受我之苦。
當然,也與我身受之狂歡狂喜無緣。生命是公道的,可惜無常。
「十年了,」國維還要說下去,「十年了。」
他渾身戰顫,一雙手尤其如此,右手食指指著我,我注意到他手指早為香煙熏黃,連指甲都是咖啡色的。
他的反應強烈,超過我想像。
「正想同你說,我們可以結婚。」
不必,不不不,我不要同你生活。
「到這個時候才放棄,是不是太笨?」
「國維,我累了。」
「海湄!」
我退後一步,抓緊手袋,急急奔出取車。
我要到老地方去清醒一下。
駛車到酒店。
走至套房門前,已有感覺,花在等我,音樂在等我,他也在等我。
我推開房門。
小客廳內沒有花。
發生什麼事?這裡每天都有花,不論我在或否,他都叫人把花放在茶几上,作為對我的尊敬。
難道剛巧是替換時間?
近露台的牆角有一隻行李箱子。
這表示有人住在這裡,誰?
是他。
他搬過來了。
我搖搖頭,我一定要同他說,不能這樣心急,我還未準備好,恐怕要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不想同人共住,我需要靜下來重新思考,重新開始
自幼與父母住,後來走人國維為我準備的金屋,十年後終於走出來,不想貿貿然重蹈覆轍。
入睡房,看到他躺在床上,枕頭壓著面孔。
怎麼在這種尷尬時分睡覺?
我輕輕拉開枕頭,驚動了他,他張開眼睛,嚇得跳起來,我一看到他面孔,也跳起來。
誰?這是誰!
金頭髮,藍眼睛,這根本不是朱二,這洋人怎麼會睡在這張床上?
難道摸錯房間?
那洋人見到是一個唐人女子站在他床頭,警惕之心去掉大半,對我笑起來,「好好好,原來是蘇茜,好嗎,蘇茜?」
我呆呆看著他,弄錯了,這酒店一定還有一間類似的房間,我心急摸錯地方。
我轉身便選,他自床上跳起來追我,赤裸裸,並沒有穿衣服。
我倒不是怕他,酒店是朱二的,每一個侍役都認得我。
我伸手按鈴叫人。
洋人取過毛巾圍上,「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叫。
侍役聞聲進房來,誠惶誠恐。
洋人指著我問:「這位小姐闖進來要與我同床共枕呢,請問她是誰?」
我也急急問侍役:「這外國人怎麼在我房內?朱先生呢,把他請來。」
侍役看著我,像是不認識我,一臉蔑視。
我覺得不對勁,「朱先生呢?」
平常他們只要一見我,便會主動去請朱先生。
「小姐,」侍役怒目相視,「請你跟我來!」
那洋人說:「我不介意,這麼標緻的小姐,不常遇見。」他攤開兩條手臂,聳聳肩。
我厲聲問:「朱先生在什麼地方?」
「朱先生在紐約。」背後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
我真正呆住。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怎麼會在這種時候跑到紐約去,況且一聲交代都沒有。
怎麼忽然之間,不過是數十小時之隔,這酒店裡的熟面孔都不見了。
「我是大堂經理,小姐,請你跟我來。」這個人的聲音是冰冷的,「你亂闖私人地方,妨礙我們客人,我們可以召警將你拘捕。」
我整個人都亂了,昏昏沉沉跟經理離開套房。
到門口,忍不住轉頭望,一點都不錯,白鋼字擦得掙亮:二○七。
這正是我那間套房。
朱二為我預備的地方,櫥裡掛滿我的衣服,說好永永遠遠屬於我……
我擰自己的面孔,這不是一個惡夢吧,怎麼一切都變了,這像是聊齋故事,書生白天回頭再來探熟悉的園子,只見荒蕪的墳地,不不不,我要弄清楚。
那年輕的經理讓我坐下,給我一小杯酒。
我茫然說:「我不是做生意的女人。」
這是我第二次被誤會。
年輕人並沒有反應過激,「小姐,」他客氣地說:「這一點我也看得出來,但你是怎麼闖到二○七號房去的?那外國人不認得你,你這樣做,對自己也很危險。」
我用手掩住臉,「可否讓我借用電話?」
「自然,請便。」
我還記得周博士的號碼,線路接通,只簡單地說:「我在豪華酒店,出了點事,請來接我。」
周博士像是聽出事態嚴重,答應馬上出門。
我疲倦地問:「這確是豪華酒店,是不是?」
經理答:「是。」
「有沒有一個叫朱二的人?」
「有,」他聳聳肩,「人人都知道他是我們的老闆。」
「但是他人現在紐約?」
「是,昨天飛走的。」
「你不認識我?」
「不,小姐,我不認識你。」
「你現在打算怎麼樣?」
「沒有怎樣,小姐,等你休息夠,你可以自由離開。」
「你不打算拘捕我?」
「小姐,看得出你精神極受困擾,你還是等朋友來接你吧。」
「放在二○七號房那些衣服呢,房間是幾時租出去的?」
「今晨,那位美國人剛下飛機,累極而睡,他很明顯沒有上鎖,給你闖進去。」
「但那是我的房間。」
「你的房間?你並沒有訂房,我們沒有記錄,你怎麼證明二○七是你的房間?」
我呆著臉:「他說的。」
「他說的?誰是他?」
這一句話提醒了我。
沒有,他什麼都沒說過,他根本沒有開過口,又怎麼能把房間給我?
一切都是幻覺,想當然,自說自話。
不,不是一廂情願,不可能,由他主動,絕對是雙方面的感情。
我已弄不清楚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只聞得耳畔嗡嗡聲。
這個時候,周博士趕到。
她帶著一個朋友,由他取出證明文件,同酒店經理說了幾句話,把我帶走。
在車上,我什麼話也沒有說,緊閉著雙眼。
周博士問我:「送你回家?」
「家,什麼家,哪個家?」
如果是,我已無家可歸。
我聽見自己虛弱的聲音說:「我回不去了。」
「胡說。」
她吩咐朋友送我回去。
一路上她把我的頭按在她肩膀上,輕輕拍打我手背。
我向她斷斷續續地申訴:「他失蹤了……為什麼要這樣做?剛開始,一直抗拒他,是他追上來,是他……」
「不要急,慢慢同我說,有的是時間。」
「不,我要找到他,越快越好,我要問他,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前後才一日一夜,事情來個天翻地覆,接受不了。
「家到了。」
「我不要回去!」
「你需要休息,醫生快來了。」
「誰叫醫生?」
「我,海湄,你相信我,對不對?」周博士哄著我。
我忽然醒過來,「我不是弱者,不需要醫生,過一會兒就沒事。」
我掙扎著去按鈴。
「海湄——」
「你們請回吧,謝謝你,周博士,謝謝你。」她與朋友交換一個眼色,無奈地在門口向我道別。
我踉蹌地回到屋內,一照面碰到國維。
他意外之極,但沒有忘記諷刺我,「咦噫!這是誰?怎麼回來了,回心轉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