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亦舒
一個星期五傍晚,他還沒回來,我一個人在家,有人上門來,是他的妻子。
我很客氣地說:「你好,」我沒有告訴她,「比爾不在家。」
她這樣忽然之間上門來是極端不禮貌的,我又沒有心理準備,她大概是看我驚惶吧?上了年紀的女人總有一手,我倒為了這個鎮靜下來。
我請她進了屋子,弄飲料。
她說:「你好,喬。我剛剛走過這裡,想跟比爾說一聲,女兒有點不舒服。」
「他不在。」我說,微笑說。
「請你代我轉告一聲。」她說。
「轉告不清楚,請你隔一會兒打電話給他好了,他恐怕是在大學裡。」我婉拒。關我什麼事,要我轉告。孩子要真有事,她還這麼空,坐在這裡窮聊。
女人就是這樣,本來做得大大方方的事,一定要加條尾巴,弄得婆婆媽媽,她這樣來一次,算是什麼意思?
她緩緩地問:「比爾好嗎?」
「你每星期見到他,你說呢?」
「他瘦了,吃得不好。」她看著我。
我答:「中年人瘦點好,胖了血壓高。」
「聽說你從來不做飯?」她問。
「做飯,在我們的家,是女傭人的工作。」
我亂扯著,不過想壓她的氣焰。「比爾並不介意,他要是介意,早已留在你那裡吃炸薯仔,煎肉餅了,你不見得天天以魚子醬生蠔伺候他。」我一點餘地也不留,留了餘地,她就再不會饒我。
她不響。
我一直沒有喜歡過她,因為比爾的關係。雖然她很爽直,但是開頭我怕她,後來我就厭惡她。
過了一會兒,她說:「比爾的經濟情形很壞,你知道嗎?你既然與他住在一起,就該明白他的處境,他要負責孩子們,又要負擔你,現在弄得很不舒坦。」
「你為什麼不對他說說?我覺得這些話我聽了也沒有用——啊,他回來了。」
比爾開門進來,見到他妻子,就呆住了。
我連忙說:「比爾,你太太剛剛說你經濟情形很壞,既要養孩子又要養我,你們兩個人商量商量吧。」
納梵太太忽然就站起來罵我,「你這母狗!」
我老實不客氣一巴掌摑過去,她臉上結結實實地著了一下。
我鐵青著臉奔上樓上,關上了房門。
人總是人,全世界的人都是一樣的,外國女人出名的大方,不過大方成這樣,中國女人溫柔,不過溫柔成我這樣。她不該罵我,她根本不該上門來的。
過了一小時比爾才上樓來,我後悔得很,無論怎樣,我已經得到了他,我該讓讓她。
可是我並沒有勉強比爾,她憑什麼活了幾十年,一點道理也不懂,跑來給大家沒臉,我讓了她,她就會帶孩子來哭鬧,更不得了。
比爾上來,我躺在床上,他坐在我旁邊問:「你為什麼打她?」
「是,我打了她,我要賠命不成?」我反問。
「她不該罵你,全是我不好,可是喬,你一向文文雅雅,天真嬌怯,怎麼今兒這樣?」
「問你自己。」我說。
「全是我不好,我負責任,全是我不好。」他深責自己。
「你女兒病了,她說的。」我提醒他。
比爾不出聲。
他坐在我床沿,只是不出聲。忽然之間我疲倦了,我說:「比爾,我們要如此度過一生麼?如果你要離開他們,索性離開他們,我們到香港,寄錢回來,叫孩子也到香港玩,可是讓我們遠遠離開這裡,到香港,到香港一樣可以做教授。」
他抬起眼來,眼神是深沉的。
我歎口氣,「我從沒求過你任何事,但是我只建議你做這件事,好不好?」
「我的半生,是在英國度過的。」
「說謊。」我說,「你去過美國。」
「不過是念幾年書。」
「我怎麼可以在外國生活?」我問。
「你小。」
我搖頭,不想多說了,他害怕,人年紀一大便不敢闖世界,人之常情,我十分明白。我盤在床上,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忽然之間我們沒有對話了。
「她要我們不快樂,她成功了。」我說,「你去跟她說,她成功了。」
「對不起。」他說。
「別對我說抱歉,你也無能為力。過去——很難擦掉,除非真有毅力。」我停了一停,「我累了,我要睡覺。」
他轉過頭去,兩鬢的灰髮忽然顯出他確實老了。
我也老了。有心事擱在胸口裡,不說出來。我認識他實在是遲了,他不是一個自由的人了。離婚何嘗不是一個名詞,等於結婚一樣,他離了婚等於白離,他妻子現在這麼閒,天天來煩我們一下有什麼不好,來了一次就有兩次,我實在應付不了。
那夜我氣鼓鼓的,縮睡在床的一角,一句話也不說。
第二天早上比爾到大學去了。
我中午才起床,覺得很沒有味道,現在我知道他是一定會回來的,某一個鐘頭,某一個時刻,他一定會出現,這還有什麼喜悅可言呢?很普通的一種生活。
我上了一次街,回來的時候,看見一個女人披頭散髮地在門口等我。
我一見是納梵太太,嚇得魂飛魄散,轉頭就跑,她大叫一聲追上來,我奔了兩條街,總算見到了一個警察,躲在警察身後。
她追到了我,指著我就嚷:「我丈夫呢?」
警察驚訝地看著我。
我真是厭惡,恨不得比爾此刻在這裡,看看他同居十七年的愛妻的姿態。
警察問我:「你認得她?」
我說:「見過。」
「她是誰?」
「我男朋友的離婚妻子。」我坦白地說。
警察點點頭,用手挪開她,說:「女士,我要送這位小姐回家,你讓開一點。」
「我要找我的丈夫,我女兒病了。」她叫。
警察看著我。
我別轉頭,我說:「她丈夫在大學教了十年的書,她怎麼會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納梵太太,你也是讀過書的人,怎麼這樣卑鄙低級,比爾看見你這種樣子,到法庭去一次,你連孩子都沒資格看護了,你細想去!」
警察陪我到家,開了門,我向他道謝。
警察說:「你不介意,我也勸你兩句。你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哪裡找不到男朋友,何苦去惹別人的丈夫?」
我搖搖頭,我說:「你不會明白的,謝謝你的忠告。」
我關上門,只覺出了一身冷汗,真正恐怖。
我沖了一杯很濃的咖啡喝,坐在沙發上發呆,我應該把這件事告訴比爾?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拿起電話,又放下,終於又拿起電話,接通了,校務處替我找到了他。我把剛才的情形說了一遍。
「她或者會來找你。」我說。
他沉默了很久,我以為他掛斷了電話,但是我聽到他的呼吸聲。
他說:「對不起,喬。」
「是我不對。她很不開心。」
「不是你不對。」他說。
「也不是你的錯,她這樣的——看不開。」
「我知道怎麼做了,你在家好好的,別亂走。」比爾說。
「比爾,她——怎麼樣一個人?」
他不響。
「她危險嗎?」
「喬,她是個好人,」他說。
「我沒說她是壞人,是歹徒,是兇犯,你不用怪我多心,你不必幫她說話,老實說,比爾,我根本不明白你怎麼會跟她離婚的!你為什麼不回她那邊去?大家都省事,你沒有她不樂,她沒有你成了瘋婆子,你何必裝成那個樣子?彷彿為我才拆散了家庭?你們既然過了快樂的十七年,當初根本不應該中我毒計,受我離間,叫我引誘了你!」我大力地摔下電話筒。
我抓起了大衣,頭也不回地出門,這一次我開車,如果再叫我見到那女人,我真會開車撞倒她的。
盲目地駛了一陣子,我迷惘地想:找誰呢?
車子開到理工學院附近,我抬頭看見了張家明工作的地方。我停好了車子,走進他們的實驗室,叫校役代我通報:「我要找張家明。」
家明走出來,穿著發白的牛仔褲,一件上好的茄士咪羊毛衫,面目清秀,我再心情不好,還是勉強地笑了一笑。他見到是我,十分愕然,但是很高興。
「你好。」他說,「請到裡面來坐。」
我輕輕問他:「家明,今天,你有空嗎?」
「什麼事?」他問。
「我要請你看電影吃飯喝啤酒。」我說。
「當然有空,求之不得。」他說,「你看上去精神不大好。有什麼事沒有?」
「沒有。」我笑笑,「這是你的實驗室?好偉大。」
他招呼我坐,給我吃口香糖、紅茶、餅乾,我看著鐘。比爾該下班了,回到家裡,他會發覺他忠實的情婦不在那裡等他,我就是為了要叫他生氣?也不是。我早過了賭氣的年齡,我不會那麼傻,只是我也要輕鬆一下,家明是個好伴,為什麼不找他散散心。
我問:「家明,你有沒有洋女朋友?」
「沒有。中國女朋友也沒有。」他說。
「真是乖。」我稱歎。
「這與乖有什麼分別?我只是找不到女朋友而已。」
「咦,你幹什麼?」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