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頁 文 / 亦舒
「父親請原諒我。不需要寄錢來。中國人唯有住在中國才能獲得真正的幸福,水唯有歸源大海才有歸屬,我尋到我要的一切,隨著太陽起床,跟著太陽回家,把我所懂得的教給孩子們,心中沒有其他念頭,衣服自己洗,頭髮也自己洗,已學會煮飯燒菜。帶來的兩條牛仔褲非常有用,只是手腳都長了凍瘡,經過治療,不日將痊癒。
「日前往琉璃廠,翻到一套《紅樓夢》,惜貴甚,蹲在那裡每日看一個回目,以前還沒有需要,一切東西已排山倒海地傾至,一點兒真諦都沒有。
「我正努力學好國文,祝你們好。苦海無邊,及早回頭。
女聰慧拜上」
我一邊讀信,臉上一定蒼白如紙。聰慧!開黑豹跑車的聰慧!信封上的日子是五個多月前的。
我震驚地抬起頭,我問:「聰慧住在什麼地方?」
宋家明搖搖頭。
「你是說你不知道?」我失聲問。
「沒有人知道。勖先生托人去找,中國大得無邊無涯,他的勢力又到不了那裡,一直沒有音訊。」
「但是——」我喘氣,「你們就由得她去。」
「很明顯地她快樂。」宋家明低聲說,「她是個單純的女孩子,或許她真的找到她要的一切了。」
「你相信?」
他抬起頭來,「為什麼不?各人的興趣是完全不同,」他說,「看你!你付出了多少!你怎麼知道別人不當你是傻子!」
我呆住。
「勖存姿失去了聰慧,他已是個老年人,受不住勖夫人日夜啼哭,精神很差,聽說他身體也不好,現在由聰憩伴著勖夫人……」
我感慨至深,忽然之間想起《紅樓夢》裡的曲子: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我跑到書房,一頓亂翻,把這首曲子遞給宋家明看,自己的眼淚已經流出來。
家明看著書那一面,整個人銷魂落魄似的,良久才淒然說:「原來都是早已有的。」
半年不通音訊,由此可知她真是下了決心脫離勖家。
多麼可笑,原是勖家的人,倒眼睜睜地把萬事全拋。不是勖家的人,像我與宋家明,卻千方百計地謀鑽進勖家,不惜陪上靈魂兼肉體。
「聰慧失了蹤,」宋家明說下去,「勖太太夜夜做夢,一忽兒看見聰慧向她討鞋子,一忽兒看見聰慧蓬頭垢面,她眼睛哭得紅腫……」
可愛的聰慧,永遠硬不起心腸的聰慧,一直咕咕笑的聰慧,純真的聰慧。
我靠在沙發上,哭了一日。
再見到勖存姿,我自動要求陪他去蘇格蘭。
他只是點點頭,笑應了。家明說他最近很多事都撤手不管。精神大不如前。我開始覺得他有老態;勖存姿也終於疲倦了。
麥都考堡在北海岸邊的聖安得魯,終年受勁風吹襲,高原綠草如茵,我們到的那一日,太陽尚和煦得很。
勖存姿有點兒高興,他說:「你小時候讀過『艾文豪』吧,華脫史葛爵士住過麥都考堡。」
我點點頭,不由自主地攙扶著他。他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綿羊成群成百地在我們身邊經過,咩咩不絕。
麥都考堡遠遠在望。
我問:「綿羊也是我們的嗎?」
「是你的。」他說。
「什麼時候蓋的?」我問。
「一六二三到一七一六年,一九三○改建,部分房間由我裝置了中央暖氣,傢俱全經過翻新,我相信你會喜歡。」
喜歡?不不,並非我不懂得感恩,我要一座堡壘來做什麼?我黯然。把母親還給我,讓我們重新為生活掙扎,也許我一輩子不能自劍橋畢業,但有什麼關係呢?反正現在的生活不能滿足我。什麼也不必追求的生活根本不是生活。
我開始接觸到聰慧的空虛,她的人生觀。從一個大城市到另一個,處處錦衣,處處玉食,有什麼意義?
進了堡壘,我並沒有公主的感覺,反而覺得「身外物」這三字異常清晰。男傭生起壁爐,廚子做好七道菜的晚餐。可是我不快樂,勖存姿也不快樂。
他說,「……失去聰慧,如果沒有聰恕,我只剩你了……但是你不會跟我一輩子吧?」
我覺得他這話異常的不吉利。我說:「還有聰憩呢。」
「聰憩……她又生了女兒,還打算生下去呢,我也沒見過這般老派的年輕人,服帖了。聰憩自幼跟她親生母親,與我不接近。」
「聰慧很幸福。」我說。
「幸福?」勖存姿感慨地說,「世上諸人,難道不以為我是最幸福的人?」
「喝點酒?」我問。我手中拿著白蘭地。
「你現在還吃藥嗎?」
「不吃,只喝酒。」我說。
「多久沒上課了?」
我失笑,「好久沒去,我早已放棄。我還要做律師幹嗎,有多少律師可以賺得麥都考堡?」
融融爐火中,牆壁上掛著不少油畫。我用半醉的眼睛瞇著看一看,光與陰都像是倫勃朗。
我問:「真的還是假的?這裡有七八幅呢,若是真的,濕度與氣溫都不對,畫容易損壞。」
「你若當它是真的,它便是真的。」勖存姿伸個懶腰。
然而這一切還是不能加給我快樂。
勖存姿說:「叫人來把火熄掉,我倦了。」
我拉拉喚人鈴。
「明天我與你到別的房間去看看。」他彷彿很累,目光呆滯,還勉強地笑,「我替你買了一套首飾——」
我婉轉地說:「我已經夠多首飾了。」
他自口袋裡取出黑絲絨的盒子,我禮貌地取過,「謝謝。」
「取出來看看。」他命令。
是一串四方的紅寶石,在爐火中閃著暗紅的光。寶石不外總是紅紅綠綠,習慣以後,不過是一串串冰冷的石頭。我順手掛在脖子上。
「好看嗎?」我問他。
「好看,你皮膚白。」他合上眼睛。
這個不幸的老年人,因為聰慧的失蹤,他彷彿足老了十年,再也支撐不住。
他回房去睡,我坐在偏廳中把玩寶石項鏈。
後來我回房睡上一張銅床,豪華一如伊利莎白女皇。半夜聽見重物墮地聲,直接的感覺便是勖存姿出了毛病,奔到他房間去,看見他倒在地上,臉上已變青白。
我連忙把他帶著的隨身藥物餵他,召來傭人,傭人以電話報警。
我們並沒有再回麥都考堡。我在醫院陪他直到他再次度過危險期。這次我鎮靜得多。
我問醫生:「他還能挨上幾次?」
「幾次?」醫生反問,「這次都是自鬼門關裡把他搶回來的,小姐,心臟病人永遠沒有第二次。」
宋家明還是趕來了,勖家實在少不掉這個人。
他問:「當時你們在一間房裡?」
「並不如你想像中那麼香艷秘詭。」我說,「我聽到他摔在地上。」
「你害怕嗎?」
「並不。」我說,「我已見過太多可怕的事,麻木了。勖夫人呢?請她來接勖先生回去,真的出了事,我擔當不起。」
「現在他並沒有事,勖先生的生命力是特別強的。」
「聰慧可有任何消息?」
「沒有。」
我低下頭,說道:「為了可以再見聰慧一面,我願意放棄她的父親。」
「你錯了,你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家明看我一眼,「聰慧現在或許比你想像中的快樂得多,你永遠不會知道。」
「我要看見才會相信。」我說道。
家明說:「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沒有看見就相信的人有福了。」
「你相信嗎?」
「我最近看《聖經》看得很熟,」他蒼白地說,「自從聰慧走後,我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我是否對得起她——」
「她不會計較,聰慧的記性一向不好,她不是記仇的人,她品性謙和。」
「你呢?」家明抬頭問。
「我?我很懂得勸解自己,天大的事,我只當被瘋狗咬了一口,既然不是人,跟誰理論去?」
「我可不是狗,我是喜愛你的。」他低下頭。
「但是你能夠為我做什麼?」
他抬起頭,「我愛你不夠嗎?」
「不夠。」我說,「各人的需求不一樣,你告訴聰慧說你愛她,已經足夠,她不需要你再提供任何證明。但是我,我在騙子群中長大,我父親便是全世界最大的騙子,我必須要記得保護自己,光是口頭上的愛,那是不行的。」
「沒有愛,你能生活?」
「我已經如此活了二十四年。」我慘笑,「我有過幻覺,我曾以為勖存姿愛我,然而我現在還是活得好好的。」
「我告訴你是不可能的,你不相信,你老是以身試法,運氣又不好。」
「我運氣不好?」我反問,「我現在什麼都有,我的錢足夠買任何東西,包括愛人與丈夫在內。」
「可惜不是真的。真與假始終還有分別,你不能否認這一點,尤其是你這麼感性的這麼聰敏的人,真與假對你還是有分別的。你並不太快樂,我也不快樂,勖存姿也不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