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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文 / 亦舒

    我仍忍不住嘀咕:「才華蓋世的兩兄弟,又是適齡王老五,相貌英俊,無不良嗜好,竟落得如此下場。」

    大哥但笑不語。

    「原以為一下飛機,女孩子會撲上來尖叫擁吻,一籮筐一籮筐的任我挑選,」我繼續發牢騷,「誰知落得弟兄倆相依為命。」

    「多好,樂得清靜。」

    「悶死人。」

    「下星期不是有約會嗎?」

    「可惜施氏姐妹花實在太小。」

    「喂,回來才幾天就慌,以後怎麼辦?」

    我用手拍打著手臂,「蚊子比魚大。」

    「你的尊容似炙簷之上叫春之貓。」

    「花姑娘都躲到什麼地方去了?」

    老哥沒有回答我,他用破草帽蓋住臉打瞌睡,魚兒上釣他也不理。

    暴風雨之前夕也沒有這麼靜寂。

    「有沒有後悔回來?」

    「言之過早。」

    家裡多了一個人,不由你不向女傭求援,幾經艱苦,才找到理想人才,一星期來五天,每天三小時,煮了晚飯才走。

    大哥好心腸,提一句,「早點走也不妨,你回家還要做一頓飯。」

    誰知女傭咧齒笑答:「不妨不妨,家裡那餐由我男人做。」

    我們弟兄倆雖然文武雙全,足智多謀,也呆在那裡半晌作不得聲。

    是夜老哥長嗟短歎,不能自己,他說:「早知全市男性命運如此,我應當竭力服侍海倫,好使她無後顧之憂,盡心盡意發展事業。」

    發瘋。

    這樣子的歪風在西方社會都是沒有的,不少金髮女郎會為我下廚,視我之稱讚為最佳酬勞,我不信邪。

    所看到的怪現象不過是巧合。

    星期三黃昏,帶著禮物去赴約。

    玫瑰徑在市區較為僻靜地帶,一式小洋房,環境高尚,路旁有幾株榕樹,樹身上纏著不知名開白花的籐,香氣撲鼻,走近樹蔭,暑氣全消。

    我到十五號按鈴。

    來開門的是小小女孩。

    她一定是施峻,七歲。

    只見她剪著短短童化頭,圓面孔,圓眼睛,圓圓身型,一切似用圓規畫出。

    一向喜歡孩子,忍不住彎下身子與她攀談。

    她比我先開口:「林先生請進來。」

    我一呆,口氣仍然這麼老練。

    仔細觀察她,只見她穿著小小工人褲,一雙涼鞋,一手插口袋中,也正打量我呢。

    多麼可愛活潑的小孩子。

    有人從客廳迎出來,「施峻,客人來了嗎?」

    是她父親,連名帶姓地叫她。

    一看施君就知道是位好好先生,身上圍著圍裙,一步踏向前來,伸出手與我握。

    「不要客氣,國香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

    施的熱情爽直感動了我。

    他說:「今天我們在後院燒烤牛肉,你要嘗嘗我的手藝。」

    「施太太呢?」

    「啊,她還沒有回來。」

    我大表意外,「既然約定了,我也不想取消約會,反正是便飯。」

    我把一直拿著的巧克力盒子放在茶几上。

    施峻圓得似桂圓核般大眼看著那盒糖。

    我心中暗暗好笑,孩子再老練也跳不出甜頭的五指山。

    施君笑著說:「去,把施峰叫出來招呼客人。」

    人家女兒總是叫大囡小囡,或是阿寶二寶,施家另有作風,只看見小施峻移動胖胖短腿跑進去。

    我笑說:「喚作這樣的名字,將來做法官最好。」

    做父親的笑,「她的志願是當消防隊隊長。」

    啊!

    施峰出來,服飾與妹妹一模一樣,表情成熟得多,頭頭是道,問我要什麼飲料。

    既來之則安之,我決定留下吃烤牛肉。

    盛教授若知道這一家生活得這麼幸福,老懷必然大慰,我會以英國文學底子,把今天的經驗詳加描繪,告訴盛教授。

    當下我對施峰說:「威士忌加冰。」

    她父親說;「黑啤酒一杯。」

    施峰手勢純熟,「母親也喝威士忌加冰。」

    我有點遺憾,「可惜她去了開會。」

    「她出發到愛爾蘭海。」

    「啊,搜集標本?」

    施峰聽我作出這樣置評,有點對我另眼相看,「是。」

    我再問:「該處的海洋生物有什麼珍貴之處?」

    施峰的興趣上來了,她自己喝沙示加檸檬,給妹妹一杯櫻桃可樂。

    她像足一個大人般招呼我坐下,說:「愛爾蘭海岸受核廢料嚴重污染,各類海洋生物,尤其是軟體科,都變形殘廢。」

    我點點頭,「這麼厲害。」

    「母親說,人們以為住在一個島上,就可以隨意把垃圾往海洋中扔,那麼大一片水,會沖淡一切,有什麼關係呢。事實不是這樣的,輻射性廢料沉澱在海底泥土中,又衝回岸上,遺禍無窮。」

    我睜大眼睛看著施峰,老天,她才不像十二歲的小女孩,她可不怕陌生人或愛咭咭笑,她言正詞嚴,十足十似個在電視時事節目中發言的社會團體代表。

    我咳嗽一聲,打開巧克力盒子,「吃一塊糖嗎?」

    一旁的施峻立刻說:「謝謝你。」

    她小小胖胖的手抓起件最大的果仁糖,放進嘴裡。

    施峰不滿地看她一眼,對我說:「孩子就會掛住吃。」

    我忍俊不住,又怕她見怪,用拳頭遮住嘴,唔唔作聲。

    施君從院子探頭進來,「十五分鐘便可以了。」

    嘹亮的蟬聲自院子傳來,不知誰在灑水,紅磚地發出一股蒸氣味,一切都具熱帶風情,客人不由自主鬆弛。

    我問施峰,「請問令尊做什麼工作?」

    他似乎時常在家,又特別懂得生活情趣。

    「父親是電影導演,他陪我們放暑假。」

    我又一次意外。

    難怪如此好氣質,但施氏夫妻的事業似乎風馬牛不相及,難得他們相處得這麼好。

    冰涼的小施峰問:「你呢,林自明,你何以為生?」

    我嚇一跳。

    林自明,我至少應該是林叔叔,這一家太開通太不拘細節了,但不打緊,坦白熱誠可抵銷一切。

    「我,」我宣佈,「我是作家。」

    小施峰一呆,像是從來沒有聽過這種職業,也難怪,到底是行冷門的職業。

    有機會再同她解釋。

    「目前,我兼職教書。」

    「噢,同媽媽一樣。」

    「是,不過地位比我高。」

    施峰揚揚眉,「不要緊,你還年輕,加油。」

    我掏出手帕擦汗,真不好應付,幸虧這時候,施先生叫我們出去吃肉。

    他的手藝一流,肉質鮮美絕倫,保持了汁液,外層略焦,內裡軟嫩松。

    很少吃到這麼好的牛肉,這種沒有花巧的食物最考廚藝,我佩服到五體投地,連忙討教。

    施先生不嫌其煩,將材料步驟一一告知,我牢記在心。

    飯後再與施君客套兩句,便起身告辭。

    施峰送我到門口。

    她說:「我問過父親,作家是寫故事的人,像狄更斯,像哈代。」

    我驚喜,「好極了,說得一點兒也不錯。」

    她卻皺皺眉頭,「那真是古怪的一門職業。」

    我啼笑皆非地擺擺手,「你長大又打算幹什麼?」

    「我要做太空飛行員。」

    「航天。」

    「正是。」

    「你在太空站裡住得寂寞了,一樣要看小說。」

    施峰側側頭,不響。

    小女孩的面龐極其秀麗,使人忍不住想與她親近一下,但偏偏又有一股神聖不可侵犯的神氣。

    施峻擠在她身後問:「你還會再來嗎?」

    「會的。」我答。

    她放心地點點頭。

    施峰說:「她只是為了你攜帶的糖果。」

    我學著她的語氣:「孩子就會掛住吃。」跟著向她眨眨眼。

    她知道我挪揄她,飛紅面孔,轉頭跑進屋內。

    我摸摸施峻絲般秀髮,她也跟著走開。

    奇趣的一家人。

    太太出門辦公去,丈夫在家陪孩子做晚餐招待客人。

    他們女兒的氣質像男孩子。

    回到家,我學著施峰的語氣叫老哥:「林自亮,來開門。」

    活了這麼一把歲數,智勇雙全的我,連一聲叔叔都賺不到。

    來開門的是一位盛妝女郎,我連忙看看門牌。

    「你沒按錯門鈴,」她笑,「是林自明吧,我是海倫。」

    我一怔,「啊——」眉開眼笑,「海倫,我們雖沒有見過面,但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今日是什麼風把你吹來,貴人踏賤地?歡迎歡迎。」

    她笑,「林自亮說你一張嘴能說會道,果然不錯。」

    「林自亮人呢?」

    「下樓買水果去了。」

    我太早回來,打亂老哥的計劃,看樣子海倫有意思與他重修舊好。

    我打量著海倫,穿著時髦,修飾整齊,一頭短鬃發貼著小巧的頭型,看上去精神奕奕。

    全是短髮,從小女孩到妙齡女士,都不再擁有美麗的長髮。

    我對長髮有偏好,記得當年念小學,前座的女同學有一把齊腰的長髮,家長為她梳各種不同的髮型,一時長辮,一時油條,一時馬尾巴,我喜愛她,記得她姓盧。

    「你在想什麼?」海倫問。

    「頭髮,你們都不肯留長髮了。」我惋惜地說。

    「男人都喜歡女人長髮。」

    「以茲識別。」

    「但辦公室女職員實在不宜過分突出女性特徵,這樣做會被老闆及同事低估工作能力,還是端莊點好,況且披頭散髮怎麼做事,現在講究效率,嫵媚如世界小姐做不出成績來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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