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如何說再見

第2頁 文 / 亦舒

    他安慰他:「雅正不希望看到這樣,育台,她生前怎麼說?」

    李育台仰起頭,「你說得對,阿旭,我過一陣子會好的。」

    那天黃昏下班,他把紀元接到舅舅舅母家。

    謝中之教授是雅正的哥哥。

    謝太太一見紀元,立刻把她延入書房,開著音樂,與她細談。

    謝中之斟一杯啤酒給妹夫,「育台,你看上去可怕極了,臉色蒼白,瘦削如骷髏,西裝與領帶統共不配色,雅正會怎麼想?」

    「昨日下午我夢見她,這還是她第一次入夢來。」

    謝教授欷噓不語。

    「她為我們擔心得哭泣,在那個時候,紀元也夢見她,可見她也放不下我們。」

    「育台,她已在一個更好的地方安息。」

    李育台沉默。

    「或許,你願意把紀元放在我這裡寄宿。」

    「永不,餘生她會跟著我。」

    看到一個高大英俊的壯年男子如此傷心偏激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何況他還帶著一個更加傷心更加孤僻的小女兒。

    這時小紀元自書房出來。

    謝教授看著她,「聽說你要去渡假?」

    那孩子如此板著臉回答她舅舅:「我只想與我爸爸在一起。」

    「你可要與嘉敏嘉華表姐一起過暑假?」

    紀元口氣如大人:「不,我與她們沒有共同興趣。」

    「舅舅可以幫你做什麼?」

    「可否叫媽媽回來。」

    在場的大人歎息。

    謝教授終於同妹夫說:「我不贊成輟學渡假。」

    「中之,你的觀點何其世俗。」

    「我們生活在一個真實世界裡。」

    「你不必提醒我。」

    「可是,」謝教授說下去,「人有權追求快樂。」

    李育台笑了,「我知道你會支持我。」

    「小紀元同她母親小時候似一個印子。」謝教授感喟。

    李育台答:「我早發覺了,笑的時候,嘴角先朝下彎一彎,然後才往上揚,活脫脫是一個小小謝雅正。」

    謝教授抬起頭,「我應該祝你再度找到幸福。」

    「我不會再去費時尋找那個,你不如祝我與紀元好好存活。」

    「我很肯定你們會克服困難。」

    謝太太這時在一邊說:「可是育台你也得多吃點,太瘦不好看。」

    「父女的頭髮也該理了。」

    「是的,多謝賢伉儷關心。」

    父女離開了謝家,不約而同鬆口氣。

    「唏,」紀元說,「舅母越來越嚕嗦,她與嘉敏嘉華兩姐妹專管些瑣碎事,像什麼衣服配什麼鞋子,什麼窗簾配哪張沙發,累死人。」

    李育台同女兒說:「你母親從來不那樣。」

    紀元完全認同,「是,媽媽至大方不過。」

    父女忽然摟著笑起來。

    從此就是他倆相依為命了,李育台感慨,直到紀元成年,組織她自己的家庭,那時,他這個孤老頭子已經盡了責任,隨時可以息勞歸主。

    他決定逐步實現他渡假的計劃。

    那天回到家中,伍和平在等他。

    他意外,「和平,你已經下班了?」

    「我知道,出版社把攝影集樣版送到公司來,我猜你會想第一時間看到它。」

    「呵,」李育台丟下外套,「在哪裡?」

    伍和平自手提袋取出那本樣版書。

    李育台雙手有點顫抖,他接過那本書,黑白封面正是他的女兒李紀元,那是一年前的照片,小女孩大大的雙目透露出無奈,攝影集的名字叫如何說再見,右下角是小小的一個名字:謝雅正。

    李育台閉上雙眼。

    伍和平溫和地說:「印刷非常精美,編排大方雅致,說明動人,出版社負責人陳先生說,謝女士會覺得滿意。」

    李育台連忙說:「是,是。」

    「攝影集裡一共有三百六十五張照片,每一張都感動我,這是一個母親可以送給女兒的最佳禮物。」

    李育台說:「如果她還在生,就不需要這種禮物。」

    伍和平還想說什麼,紀元走過來。

    「呵,這是媽媽過去一年替我拍攝的照片。」她接過攝影集去看。

    伍和平說:「我走了。」

    這次,李育台送和平到樓下。

    他這樣說:「下班找些娛樂,看個戲吃個飯,照我所知,公司裡的王志學及吳秉熹等人都想約會你。」

    和平微笑,半晌才說:「我與他們並無共同興趣。」

    李育台嗤一聲笑出來。

    和平意外地看著他。

    「這話是我女兒的口頭禪。」

    伍和平一怔,過一會兒才說:「我已經二十一歲了。」緩緩轉身離去。

    李育台回到家,獨自輕輕翻閱攝影集。

    如何說再見。

    那是職業攝影師謝雅正告別生命的心理歷程實錄。

    她自知只餘一年生命,在醫生斷症之後,做出準備,向這個世界告別。

    她的心境出乎意外的平和,有時候,甚至不是不愉快的。

    她帶著她的攝影機,親暱地攝錄她雙眼所見最後映像:她的伴侶、她的女兒、她的親友、她相熟的肉食店與時裝店、她最常去的圖書館,她養的盆栽、金魚及一缸螞蟻,她喜歡吃的食物糖果……都到了道別的時候,無限依依。

    她並沒有悲憤不平之心。

    有一張照片,自女兒房間窗口攝出去,一彎新月,窗紗拂動,一隻舊玩具熊扔在窗台上,說明是「紀元是我最好的藥療」。

    時期是去年六月尾,那時,雅正的頭髮因電療已經掉得七七八八。

    她對丈夫說:「如果我煩惱,你一定急躁,那麼,紀元必然彷徨。」

    一個療程四個月,絲毫不見起色,腫瘤長得更大。

    謝雅正八歲喪母,對母親的記憶微之又微,想起母親,覺得空虛,傷感,現在眼看同樣的事要發生在紀元身上,十分欷噓。

    「我將送一本攝影集給她。」

    與出版社商量,負責人一口應允,他們名下有謝雅正五本攝影集,統統賺錢,這一本題材雖然悲愴,也決定一試。

    謝雅正立刻開始工作。

    在序中,她這樣寫:「愛女紀元,原本,我打算看著你成長、完成學業、到社會工作、戀愛、結婚、生子,原本,我計劃與你一起聊天、喝茶、旅遊、與你共渡歡笑及落淚的時光,在你猶疑跌倒之際扶持你,憑我的經驗給你忠告,可是,現在事與願違,我將提早離開你,不過,我想你知道,我會在世界的另一角落看著你,我們彼此仍然相愛。」

    李育台讀完之後,心境反而平靜了,他輕輕合上那本冊子,走到露台去。

    每一天看一頁,一年看畢全書,第二年從頭再看。

    這是給他們父女最溫馨的禮物。

    李育台抬起頭,天空上一輪明月。

    有小小的手在他背後抱住他,那是紀元。

    「還記得媽媽與我們一起觀賞日月星辰嗎?」

    紀元答:「我在三歲時已經摔破一具天文望遠鏡。」

    李育台撫摸胸口,他的一顆心已經破碎,他深深知道,日後,天大的喜事也不會帶來真正的歡樂。

    這個月亮,也並非往日那個月亮。

    接著一個星期,李育台辦妥手頭上的工作,正式向公司告假。

    陳旭明是萬分不願意,「這下子累慘了我。」

    「才不會,誰沒有誰不行。」

    「老兄,那你就太小覷自己了。」

    「也許我會回來。」李育台笑。

    「咄!」老陳賭氣,「一個月不見你人,再回頭也不要你。」

    李育台微笑,「我一直希望有女人那樣威脅我。」

    「每到一站都留下你的電話。」

    「我沒有站,我甚至沒有目的地,我將與紀元漫遊地球表面,去到哪裡是哪裡。」

    陳旭明揮舞雙手,「滾出去。」

    李育台的興致卻很高,一邊吩咐伍和平辦事一邊岔開話題:「我們可能到澳洲去,一則看大堡礁,二則看鴨嘴獸,你可知道它是世上惟一卵生的哺乳動物?」

    伍和平有點生氣,「不,我不知道,你剛才說到帳單問題——」

    「對,」李育台接下去,「信用卡公司會把帳單寄到此地來,請交老陳支付所有費用。」

    「要不要預定飛機票及酒店?」

    「不用,我們走到哪裡是哪裡,因為,鴨嘴獸是哺乳動物中最原始的群類,同時說明哺乳動物的祖先由古老爬行動物演化而來。」

    伍和平瞪著他,「你認為紀元有足夠力氣跑天下嗎?」

    李育台抬起頭,「我會租車,她不必真的運用雙腿。」

    和平責問:「她錯過的功課會補得回來嗎?」

    李育台說:「也許會影響到她學業,不過,我一直都不認為李家會有人拿諾貝爾獎,沒問題。」

    這時陳旭明出房來拿文件,聽見此話,忿然道:「和平,你還同他瞎纏,他都失心瘋了。」

    李育台忽然拍一下手,「哈哈哈,講得真好,我可不就是失心瘋!」

    取過外套,走出寫字樓。

    老陳追上去,「育台,育台,我不是那個意思。」

    李育台轉過頭去,「老陳,我哭又不是笑又不是,」歎口氣,「故此走開一陣也是好的。」

    他的夥伴低下頭,「玩得開心點。」

    「我會回來的。」

    「我等你。」

    李育台笑,「別人聽到了會怎麼想,對,吳景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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