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亦舒
老闆,從來沒有出現過。但是憑經驗,印子知道他一定會現形。他們以為故作神秘,就會得到更佳效果,叫有關的人掛念:咦?怎麼還不來?
印子冷笑,誰理這人來不來。
一日,拍水上追逐,大霧中小艇划向大船,甲板上有人撒下繩梯,男主角黤菢奎邞漲o往上爬。
忽然力歇,他往下墮,半身墮入水中,冰冷河水像萬箭鑽心,她痛苦萬分,大聲喊叫,聲音在洪流中似一隻野獸,他再奮力往上爬,終於上了船,兩人倒在甲板上……
重拍了六七次,到最後,大家筋疲力盡,愈來愈像走投無路的劇中人,他倆雙眼通紅,絕望的神情,絲絲入扣,導演叫停之後,兩人竟相擁飲泣。
印子已累得站不起來。這時,阿芝過去扶她。
她在她耳畔說:「郭先生來了。」
印子一時想不起現實世界裡的郭某是誰,只是發呆。
阿芝陪她回更衣室,讓她坐下,給她一杯熨熱的日本清酒。
她乾淨一杯,再喝一杯,一邊脫下層層濕衣,一邊向那人點頭。
那人看著滿身泥漿不住哆嗦的她,十分吃驚,沒想到拍戲如此辛苦,沒猜到她這樣柔弱蒼白,一張臉只比巴掌大一點,大眼一點不覺精靈,且充滿悲愴。
這是他想要的人嗎?
與想像有極大出入,但是,他已深深受她吸引。脫剩褻衣,美好身段盡露,阿芝替印子罩上一件紫貂長袍。
阿芝喃喃說:「且莫管環保仔講些甚麼,只有這個才能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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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子漸漸恢復點神氣,「郭先生,你好。」那人低聲說:「我路過,前來探班。」印子疲倦地說:「真抱歉,大家都累了。」「那我先走,明天再來。」印子緊緊拉著袍子,「再見。」客人一走,她累得倒在沙發上昏睡過去。第二天那人又來了。看到的這一場戲更加驚人。她胸部中槍,傷口潰爛,血污滿身,已近彌留,男主角試用土方救她。印子被化妝得蓬頭垢面,衣衫襤褸,似只女鬼。導演似有虐待狂,不准他們進食,恐怕吃飽了神氣太足,不像劇中人。可是印子的精神比早一日好些。她走過去招呼他。她明顯消瘦,?子細細,鎖骨凸出,說不出的清秀,化妝師過來替她補血漿。他駭笑說:「真的一樣。」她忽然輕輕說:「的確是真的,每個人都有傷痕,有些看得見,有些看不見。」他一怔,這是一個有思想的美人。但是她隨即問:「你口袋裡是甚麼?」他把一塊小小巧克力偷偷遞給她,她趁沒有人看見,匆匆塞進嘴裡,嚼爛吞下,肚子一餓,美不美,是否思想家,全體投降。她同他說:「放心,女主角會痊癒,並且在西部主持一間妓院,發了財,她資助辛亥革命,衣著豪華,穿金戴銀。」他笑,「是我挑選的劇本,我看過故事。」印子輕輕說:「只是,沒得到她所愛的人。」他不出聲。這些年來,她一直在尋找她真正想要的東西:溫暖的家庭、父母的愛,以及男女之間的歡愉。路愈走愈遠,沿途看到許多寶物,印子拾起不少,載滿背囊,以名利最多,可是沒有遇見她真正想要的東西,現在,背囊已滿,再也裝不下其它。他清清喉嚨,鼓起勇氣這樣說。「到了我這種年紀,也沒有——奢望了。」印子適當地提點安慰他:「你還年輕。」「只不過想公餘有個人陪著聊聊天,說幾句體己話。」那倒是不過分。開頭,他們都那樣說,可是日後,要求會愈來愈多。「我要過去了。」「明日,我再來。」印子溫和地說:「工作那樣忙,走得開嗎。」「由得夥計去搞好了。」她提起破爛的裙子走回現場。真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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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印子換上洋裝,站在甲板上,眺望天涯,女主角又活轉來了,只是不怎麼肯定該如何利用揀回來的生命。
拍完這個鏡頭,她從甲板下來。迎面碰到一個女人,她一看見印子就罵:「是你這只妖精!」並且舉起手就要打。
若是早一年半載,印子一定手足無措,臉上經已挨了幾下,可是今日的她經驗豐富,知道該怎麼應付,說時遲那時快,她閃電般伸手格開那女人,並且一腿掃向對方下盤。
那女人一個踉蹌,被印子順勢一推,跌倒在地。
這時,已經有人揚聲:「保安,保安!」
立刻有保安人員趕過來拉起那女子。
她跌得七暈八素,可是仍然不甘心地喊:「你搶我的丈夫,你這只妖精,專門搶男人。」繼而失聲痛哭。
印子冷笑一聲,「你男人是誰?」
「我丈夫是郭學球!」
印子隨即說:「好好的郭夫人,怎麼會搞成這樣子,送她出去。」自有阿芝去料理後事。
那男主角走過來,笑說:「我教你的少林可派到用場了。」
「別取笑我啦。」
「用來防身,最好不過。」
印子掩住臉,下一個戲,就叫做吃耳光的女人好了。生下來就該打,該打而不肯挨打,更加可惡。不一會,當事人趕到現場。
「對不起,我不知道她會來。」印子不出聲。
「我同她冰凍三尺,她不過故意生事。」
印子仍然不發一言,慢條斯理整理戲裝。
「她不知怎樣取得我的片場通行證……」他急得滿頭大汗。
印子忽然輕輕說:「曾經一度,你們也是相愛的吧,那時,世上也沒有比她更好更適合你的人了吧。」聲音輕得像喃喃自語。
他坦白承認:「我們是大學同學。」
「如今,像陌路人一般。」
「是,我不再愛她,對她所作所為,十分厭惡。」
「為甚麼?」
「二十二年相處,彼此發覺怨隙無法彌補,像今日來生事……真叫人羞恥。」
印子的聲音更加輕柔,「她們教會我一件事,有朝一日我也遭人遺棄的話,一定靜靜收拾行李,走得影蹤全無,不吭半句聲。」
他嗤一聲笑,「你怎會遭人遺棄。」
「為甚麼不?」
印子以為他會說:「沒有人捨得」,可是他這樣回答:
「你根本不會屬於任何人。」
印子微微笑,這人有點意思,這人瞭解她。
不交心,一顆心就不會遭到遺棄。她伸個懶腰:「拍完戲之後,我想到北歐遊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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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學球:「讓我做你的導遊。」
印子:「你熟悉哪邊?」
「我有生意在歐斯陸。」
「那麼我們約定了。」
她也沒有甚麼奢望,二十歲出頭的她心境如老年人,只覺得男歡女愛這件事可望不可及,即使有機會,需要付出代價也太大太苦,不如做個舒適的旁觀者。有個人陪著說說話,遇到要事,有商有量,已經足夠。
呵,外表如一朵花的她內心已經枯槁。世上除了她自己之外,沒人知道這件可怕的事。
戲出來了,一場試映,已叫觀眾驚駭讚歎。
影評人這樣說:「劉印子好像在演自己,自導自演,把現實生活經歷灌注到戲裡。」
「一個奇女子的故事由不平凡的女星演出,同劇中人一樣,劉印子也是一個混血兒。」
「終於有了會演技的女星。」
「荷裡活垂涎她的美色及演技。」
自戲上演以來,印子睡得很舒服很沉實。因為她知道,即使萬一摔下來,她也已經賺得足以一生享用的聲譽,這真是一項最大的安全感。
她與他乘船欣賞挪威的冰川,心境平和,不再有任何掛念。
真的嗎?心底深處,仍然有一個人。裕進,這個平凡普通的名字,一直在她心裡佔著位置。
他在做甚麼,他好嗎,他有否想念她,他可有了新的女友,會不會用不褪色的印度墨,在她足底描上祝福的圖案?
這個時候,裕進與他的學生正在踢泥球。
球場連日大雨,泥濘不堪,男生忍了幾日,癮發,技癢,一見太陽,不顧一切下場。
足球飛出去的時候,夾著一大團泥漿,很快所有隊員都變成泥鴨。
他們又發現另一邊遊戲,看見女同學走過,立刻表示友好前去擁抱。
少女們興奮之餘尖叫起來,一條街外都聽得見。
裕進當然不敢對他的學生造次,他捧著球前去沖洗更衣。
在圖書館走廊附近他碰見了哲學系主任。
裕進低著頭想混過去。
胡教授眼尖,「是裕進嗎?」
裕進不得不立正了說:「是我。」
胡教授說:「裕進,我同你介紹,這是小女祖琳。」
那女孩子一見有人渾身泥,顏臉都看不清似黑湖妖,不禁退後一步。
裕進忽然淘氣,把球夾在腋下,搶前雙手緊緊握住那女孩玉手,好好搖了幾下,「你好,幸會,歡迎大駕光臨。」
那胡小姐穿著一身驕傲的白衣,被裕進搞得啼笑皆非,胡教授不以為忤,「裕進,來喝下午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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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更衣就來。」裕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