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亦舒
一抬頭,看到冷冷的一雙大眼睛。天涯何處無芳草,凡是漂亮的女孩子,都有一雙閃爍晶瑩的大眼,從瞳孔看進去,幾乎可以觀賞到她的靈魂。
裕進換上便裝,騎腳踏車到胡教授的宿舍去。
胡祖琳在露台點楊桃燈,裕進抬起頭看到各式花燈,不禁想到童年好時光。
他曾問印子:「中秋節你們做些甚麼?」
「家裡冷清清,從來不過節。」
「甚麼,不講嫦娥應悔偷靈藥的故事?」
「別忘記我生父是葡人。」
印子也不覺特別難過,她的心,別有所屬,不在乎這些小玩意。她當務之急是名成利就。
胡祖琳已換上便服,看到有人在樓下凝望,不禁好奇,自露台上看下來。她一時沒把陳裕進認出來,隨口問:「找人?」
裕進脫口念出十四行詩:「你擁有大自然親手繪畫的面孔,是我愛念的女主人……」
胡祖琳微笑,「你是誰?」
胡教授出來一看:「裕進,快進來,司空餅剛出爐。」
裕進自腳踏車後廂取出兩瓶香檳作為禮物。
胡祖琳納罕:他就是那泥鴨,是父親的學生?
裕進也在想,教授的千金不知來進修哪一科。
坐下,喝過茶,吃罷點心,裕進問:「請問祖琳讀哪一科?」
祖琳一怔,「醫科。」
「呵,懸壺濟世,那可是要讀六年的功課。」
祖琳微笑,「你呢,在家父的哲學系?」
胡教授大笑,「在說甚麼啊,你倆是同事,不是同學,兩個人都已畢業,是講師身份。」
裕進很歡喜,原來大家都是成年人,那多好,有戀愛自由,有私奔主權。他鬆弛下來。
「祖琳,裕進很有才華,不拘小節,極受女學生歡迎,課室爆棚。」
裕進啼笑皆非:「這算甚麼介紹?教授,我的好處不止那一點點吧。」
教授一直陪笑。
祖琳想,人不可以貌相,原來他是同事,已經在做事了,可是怎麼一臉都是孩子氣。父親請他來喝下午茶,是故意製造機會嗎?
教授說:「祖琳,你做人太緊張,向裕進偷師吧,學學他的逍遙。」
裕進又抗議:「教授,我工作時也很認真。」
「祖琳最近老在睡眠中磨牙──」
「爸。」祖琳跳起來阻止。
「祖琳你真該鬆弛神經。」
裕進奇問:「是甚麼引致困擾?」
祖琳不回答。
※※※
教授答:「她母親與我離異後要再婚。」
裕進不由得勸道:「胡醫生,這是好事,你應當慶幸一位中年婦女以後不再寂寞。」
祖琳不忿一個陌生人來教她如何做人,忍著不出聲。
「你還霸住母親幹甚麼,你早已長大成人,不需她晚上說故事給你聽。」
祖琳發呆,是嗎,她竟那麼自私?「不,我是為她幸福著想,對方比她年輕三年,可能貪她財富……」
「只有她知道她要的是甚麼,你幾歲?」
「二十六。」
「你比我大三歲,我不可以追求你嗎,十年八載也不算甚麼。」
胡教授稱讚:「說得好。」他真豁達,前妻將嫁人,他竟那樣高興。
祖琳走到露台上去吹風。裕進斟了香檳,給她一杯。
祖琳問:「你真是大快活?」
「怎麼可能,全是我硬裝出來,如果不能哭,最好是笑。」
「你有甚麼煩惱?」
「說來話長。」
黃昏,天色未暗,有理沒理,月亮已經爬上來,銀盤似照耀人間。裕進想起在鄧老師處學來的詩詞,他說:「月是故鄉明,千里共嬋娟。」
祖琳指正,「這一句不同下一句掛單。」
「應該怎麼說?」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華人總是奢望一些達不到的意境。」
祖琳干了手上的香檳:「好酒。」
「謝謝,一個朋友教會我喝這牌子。」
「女友?」
裕進很溫文的答:「不,她從來不屬於我。」
「美人?」
「祖琳,你也很漂亮。」
這句話說出來,裕進自己吃一驚。能夠這樣理智客觀地講話,可見已經清醒了。是甚麼時候發生的事?
祖琳聽到讚美,欣然一笑,全盤接受。
「你在醫科專修甚麼?」
「兒童骨胳移植。」
裕進想:在他父母心中,這是比丘永婷更理想的媳婦。假使印子有機會升學,她會挑選哪一科來讀?醫科、建築、法律都太辛苦,美人的青春歲月有限,需好好利用,那麼美術、哲學、歷史又過分虛無,計算機、機械、化學……想來想去,竟沒有一科適合她。
胡祖琳見他出神,輕輕問:「想甚麼?」
他笑:「中秋節,吃月餅。」
「我們家有蘇州月餅。」
「家母說我小時候第一個學會的字是餅餅,不是媽媽。」
祖琳笑,「愛吃是福氣。」
第九章
「童年與成年中間一段日子不知怎樣胡混過去。」裕進欷歔。
祖琳看著他,「一定很精采。」
教授出來問:「談甚麼那樣高興?」
「我與祖琳十分談得來。」
「那麼,留下吃晚飯。」
裕進躊躇,他與任何人都合得來,這是他的天賦本領,所以課室滿座,學生都喜歡他。可是,鍾情一個人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他知道,那像是捲入無底漩渦,明知沒命,卻異常愉快,根本不想逃生。
光是談得來是不夠的。
「我得回家過中秋。」
祖琳並沒有留他,多年專業訓練令她剛強自重,決不會使出小鳥依人的樣子來。
到了家門,大家都覺得意外,雖然同一國土,到底是五小時的飛機航程。
裕逵迎出來,「稀客-——」
「請勿諷刺我。」
「不要誤會,我是說你朋友袁松茂來看你。」
裕進一聽,大叫起來,「茂兄、茂兄。」
袁松茂穿著拖鞋走出來,簡直像在自己家裡一樣。他胖了許多,似大腹賈,老氣橫秋。他看見裕進,也嚇一跳,「你愈來愈年輕,往回走,不可思議。」
大家哈哈大笑起來。
袁松茂上午才到,打算休息一個星期。
裕進問:「生活如何?」
「比從前艱難,過去總有許多閒錢可拾,現在已經沒有這一支歌。」
「你不怕啦。」裕進拍他肩膀。
「托賴,敝公司一向謹慎,幸保不失。」
裕進沉默一會兒,終於提到一個他們兩人都熟悉的名字:「印子呢?」
松茂訝異,「你不知道?」
「不知甚麼?」
「她大紅大紫,成為影視界王后,炙手可熱,拍攝廣告酬勞千萬。」
「甚麼?」
「難以置信,可是這就是兩年前還住在漏水天台屋裡的劉印子。」
「一千萬?」裕進覺得這種數字不可想像。
「不折不扣,只收取美金,存入海外戶口,試想想,我等高薪管理人員,做到告老回鄉,也儲蓄不到千萬。」
「一個年輕獨身女子,要那麼多錢來幹甚麼?」
袁松茂給他白眼,「陳裕進,你這人似白癡。」
「錢可用來防身,太多無用,她快樂嗎?」
「名成利就,萬人艷羨,當然快樂。」
「快樂是那樣膚淺的一件事嗎?」
「裕進,醒醒,我們生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裡。」
裕進雙臂枕著頭,躺在沙發上,輕輕說:「印子不是那樣的人。」
「你已不認識她。」
※※※
松茂取出手提電腦,調校一會兒,把螢幕遞到裕進面前。小小液晶銀幕上出現一個神采飛揚的女郎,一頸鑽石項鏈,隨著舞步精光閃爍,叫觀眾連眼睛都睜不開來。
在那樣小小的銀幕上都看到她艷光四射。
裕進發呆,「這不是她,樣子好像變了。」
「你也看出來?她一直嫌鼻子上有個節,去看過矯形醫生,除掉了。」
裕進側著頭,「不,很多地方不對了。」
「裕進,相由心生。」
裕進低下頭,「你說得對。」
太艷麗的劉印子完全失去純真一面,她那修飾得無懈可擊的眉眼,最尖端前衛的打扮,華麗得炫目的首飾,都與他認識的她不一樣。
相信她已無憾,不再會有嗟歎。
「紅了,紅得那樣發紫,真是猜想不到,她已成為都會少女的偶像。」
「有男伴嗎?」
「與洪君已正式分手,現在,聽說大昌建築二老闆在追求她。」
裕進黯淡地微笑。
「你仍然愛她?」
「印子不是一個容易可以忘記的人。」
「那個印子已經不在了。」
「是,」裕進想起那個故事,「已經叫人換了身子,下次就該換頭了。」
沒想到袁松茂聽懂了老友的話,他也感喟,「說得好聽點,叫適者生存,脫胎換骨。」
兩個男生靜下來。然後,松茂又說:「不過,裕進,那樣的女孩子,都會裡還是很多的。」
「她是花魁。」
「這點我不反對。」
「松茂,我有三天假期,你愛怎麼玩?」
「我想好好睡覺。」
「一流,」裕進豎起拇指,「返璞歸真。」
第二天一早,他到唐人街的書店去,只見一檔娛樂雜誌十本倒有七本用劉印子做封面。有一張化妝像是被打黑了雙眼,無比頹廢的妖冶,又有一張扮小女孩,頭上結十來條小辮子,剎那間變了另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