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在那遙遠的地方(最心愛的歌)

第2頁 文 / 亦舒

    「爆山石。」

    話還沒說完,只聽得悶鬱地一聲轟隆隆,一個戴著寬邊帽子,帽沿上還鑲有一圈打褶黑布的女人手持紅旗出來揮動,司機立刻把車子駛走。

    小小程雯問:「為什麼爆山石?」

    司機解釋:「開闢平地蓋房子。」

    車子經過工地,嶺兒看到與先頭那個同樣打扮的女子用長籐條柄制的槌子在敲石子,小小粒碎石堆成小山那麼高。

    小程雯又問:「那麼多石子用來幹什麼?」

    「制混凝士。」

    「混凝士何用?」

    連嶺兒都知道了,「蓋房子。」

    女傭阿笑笑起來。

    嶺兒想,難怪要戴那種寬邊布巾帽,那麼毒烈的陽光,會把人曬成焦炭。

    程太太上街,一定帶把傘,即使是兩步路,也不甘心,上海人一向認為白皙即美麗。

    阿笑下車,已有姐妹淘在等她,一人還背著個嬰兒,那幼兒已睡著,胖頭兩邊晃。

    只見阿笑談了兩句,交一包東西給其中一人,並無買菜,隨即上車。

    她吩咐司機:「前面,前面樓梯口有個補絲襪檔口,停一停。」

    程雯立刻說:「我也要看補絲襪。」

    阿笑無奈,「好好好,快下車。」

    嶺兒握緊妹妹的手。

    每一幢房子的樓梯入口處一側都有小小一個店,那簡直是一間間小型百貨公司,出售貨色包括頭飾,拖鞋,內衣,襪子,童裝……店主很可能是香港第一批實業家。

    一個女子坐在一張小竹凳上,正用支特別的鉤針補尼龍絲襪,手藝高超,破洞用一隻架子繃起,飛快修補好,阿笑放下襪子,那女子審視過說:「五角」。

    阿笑在鄰店小食店買浸在大玻璃缸內的木瓜與椰子條給程雯,程雯雀躍,嶺兒輕聲勸:「媽媽說髒」。

    可是那些土製零食的確難以抗拒,味道不比巧克力冰淇淋遜色,程雯吃得津津入味。

    嶺兒心想,妹妹很快會成為小廣東。

    阿笑又遇上熟人,這次嶺兒聽到她同人說:「細呢個系親生,大個晤系。」

    嶺兒假裝沒聽見,拉妹妹上車。

    總有人會這樣講吧,阿笑不說,阿月,阿二也會說,不是程嶺兒不介意,而是根本無從介意起。

    車子往回程駛,程雯讀出街上招牌:「麗——池——夜——總——會,噫,媽媽常來這裡跳舞。」

    嶺兒微笑,「是。」

    真沒想到跳舞廳會有那樣漂亮的一個名字,還有,電影院叫璇宮,可是座位破舊,空氣污濁懊熱,程太太一邊看戲一邊打檀香扇子,一套戲下來扇子都煽爛,程太太抱怨:「人家美國都有空氣調節了。」一腳踢開滿地的花生殼與甘蔗渣。

    對程嶺兒來說都是新鮮刺激的事。

    嬰兒背在背上,不是抱在胸前,旗袍到了臀部便截短,配一條長褲穿,吵架時動輒聽到有人說:「斬死你」,馬路上開滿金飾店,海與山都那麼近,這裡的中國人又那麼愛講英文……

    晚上程雯做功課時發脾氣,「我真笨!」

    嶺兒笑說:「此話何來,你才不笨。」「隔壁西洋女孩伊凰看見爸爸,會得講程先生,你早,好嗎,今年天氣真是熱得早……她一樣七歲,爸爸便說我笨。」

    「不,程雯我覺得你十分聰明伶俐。」

    程雯略為好過,「將來我要比廣東人與西洋人聰明。」

    「現在先讓我們來讀英文課本。」

    「姐姐你昨夜很晚才睡。」「沒辦法,我要補讀英文,我在上海都不知道有甘六個方塊字母。」

    程雯老氣橫秋地說:「我也是。」

    正在這時候,程太太推開門:「嶺兒,你出來一下。」

    嶺兒立刻答:「是。」

    一切都是恩賜,她需額外服從感恩。

    程太太已經打扮好預備出去,她穿著雪白縷空麻紗旗袍裡邊配同色襯裙,腳上是同色露趾半高跟鞋,頭髮熨過了,一圈一圈的流海,據說是最流行的式樣。

    她真漂亮,嶺兒由衷地想。「嶺兒,下禮拜英女皇加冕,我們去看遊行,女皇叫伊利沙伯,才得甘四歲。」

    「是,媽媽。」

    程太太忽然歎口氣,「嶺兒,你親生母親也在香港。」

    嶺兒整個人僵住。

    「她很想見你一面。」

    嶺兒搖頭,「我不要見她。」

    「依我說呢,你見她一次也是好的。」

    「不,我不要見她。」

    程太太看著嶺兒,「在這件事上,你真是倔得毫無商量餘地,也罷,我同她說你不願意好了。」

    嶺兒氣得落下淚來。「其實你母親此刻十分得法,家住在山頂,露台看出去,整個海港在眼底,那處叫列提頓道……見見也無妨。」

    嶺兒別轉了頭,答道:「給了程家就是給了程家,見什麼。」

    程太太溫和地說:「你知道我不會勉強你,」

    她把手按在養女肩膀上一會兒,取過手袋外套出去了。

    程雯在門邊張望。

    嶺兒默默落淚。

    程雯懂事地問:「可是要討還了?」

    「我才不回去。」

    程雯問:「可因為她是個舞女?」

    嶺兒放下手帕,「誰告訴你?」

    「一日阿笑與車伕說起,給我聽到,他們說那個舞女要將孩子要回去,我就想,那孩子一定是你。」

    嶺兒木然道:「是,是我,」

    「舞女是什麼?」

    「我也是剛自你嘴裡知道她是舞女。」

    「那麼她很會跳舞羅?」

    「大概是。」

    程雯問:「媽媽也喜歡跳華爾滋,她是舞女嗎?」

    這時姐妹聽到喇叭聲,知是程霄喚人,患喉痛的他開不了口,程太太給他一個橡皮球,按下去有喇叭聲,只見阿笑唸唸有詞地趕進去。

    程雯頓時忘記舞女一事,「醫生說,程霄要開刀才會徹底治好。」

    「啊。」「可是他不願意,治好就得天天上學,而且不能再用那只喇叭。」

    嶺兒說:「我是決不回去的。」

    「回去哪裡?」程雯已經忘記前因後果。

    倒是程乃生,在車子裡問妻子:「她願意回去嗎?」

    「她不肯。」

    「方詠音怎麼說?」

    「她說只想見一見嶺兒。」

    程乃生說:「已經那麼大了,跟回母親也很應該,方現在這個男人很得體很明理,不會介意多一個十三歲的女兒。」

    「她不願意。」

    「那也不妨,不過是多雙筷子,就留在我們家好了。」

    程太太同意,「是,隨她去好了,對了,我那筆金子——」

    程乃生忽然笑,「已經對本對利,翻了一番,香港機會這樣多,此地樂,不思蜀矣。」

    程太太看著車窗外,「我媽在信中說,開始三反五反斗地主運動,我怕大舅舅他們凶險。」

    程乃生詫異,「不是搞抗美援朝嗎?老翁那間小出入口公司生意忽然膨脹三四倍不止,朝鮮需要大量物資,老翁要發財了。」

    程太太靜了下來。

    程乃生勸道:「運動這種事一下子會過去,你我也見多識廣了,什麼打老虎結果變成打蒼蠅……管它呢,噯,今夜我們去皇仁書院看京戲。」

    「京戲怎麼會在學校演出。」

    「借他們的禮堂呀。」

    「什麼戲?」「白蛇傳,飾小青的是一個新進電影明星,一雙眼睛十分活潑,叫葛蘭。」

    程太太說:「名字倒十分俏麗。」

    在家裡,嶺兒猶自苦苦背誦英語課本。

    弟妹早就睡了。

    過兩日,程乃生帶嶺兒去領身份證明文件,文件上姓名一欄,寫著程嶺二字。

    程乃生解釋:「人大了,不再是小兒了,替你去掉一個字。」

    嶺兒不住頷首。

    第二章

    當日放學,與同學結伴走出校門,家裡車子還沒有來,她們在附近小店

    瀏覽,程嶺買了一角錢花生。

    同學忽然說;「那是誰,為什麼朝我們看?」

    抬起頭,發覺對面公路車站旁邊的樹蔭底下站著一個穿大圓裙的女子,

    撐著把花傘,正看著她們。

    程嶺不在意,「她在等車。」

    可是公路車停了又開走,她並沒有上車。

    程嶺又說:「也許號數不對。"

    程家車子來了,程嶺與程雯一起上車。

    第二天,同樣時間,程嶺自校門出來,自然而然抬頭向對面馬路看去。

    那女子站在那裡。

    隔一條馬路都知道是個美女,身型高大豐滿,今日穿白襯衫,紅色旗袍

    裙,白色高跟鞋。

    手上仍是昨日那把花傘,她戴著太陽眼鏡。

    程嶺看了她一眼,隨即照顧程雯上車。

    「那是誰?」程雯問。

    「不知道,今日課室有什麼事發生?」

    「周永發叫我上海妹。」

    程嶺莞爾,「下次同他說,大家都是中國人,不要彼此歧視。」

    「什麼叫歧視?」

    「那周永發亂給你綽號就是歧視你。」

    「好,我就那樣同他講。」

    一連四日,那高大白皙的女子部站在對街等她們放學。

    第五日,那女子似乎已經肯定她要找的是誰,一見程嶺,便自對面走過

    來。

    程嶺同妹妹說;「你先上車。」

    程雯萬分不願意,上了車,仍把頭探出車外,看有什麼新聞。

    那個女子摘下墨鏡,看著程嶺,「你是程嶺兒?我想與你說幾句話。

    那女子有一張雪白的鵝蛋臉,眉毛畫得斜飛出去,嘴唇上是鮮紅的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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