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亦舒
"你回來了。"從心看向門口,只見一個中等身段的男子站在那裡。
這一定是燕陽的丈夫。
原來她有至親的夫與子,但是沒有向從心提及,為什麼?
從心的雙目習慣了光線,她看到張祖佑面貌端正,但是不修邊幅,有點襤褸,比起其它城市人,他環境似乎不大好。從心猜得到,永華大廈是一幢廉租屋,租客多數是華人。"我……怎麼昏了過去?」
"你常常有貧血毛病。」
從心鼓起勇氣問:「我可以住在這裡嗎?」
張祖佑的語氣有點諷刺,"你願意留下,我還敢說什麼?」
他們的感情似乎不大好。他一轉身,從心看出毛病來。
雖然在自己家裡,他已經熟悉間隔,但他伸長手臂去摸到門框,肯定不會碰頭,才走過去。
只有一種人會那樣做。
從心輕輕下床來,試探地說:「六樓有人跳樓。」
"是,"他沒有回過身子來,冷冷地答:「陳大文終於發了瘋。」
"他叫陳大文?」
"是,來了十年,一直在工場拔雞毛,終於妻子熬不住窮要與他分手,他最近曾多次與我訴苦,我知道會出事。"從心像已經進入他們的世界。
肚子餓了,子彤取出湐包香腸,從心走過去,陪著他飽餐一頓。
張祖佑說:「我的命運,同阿陳差不多。」
子彤搶答:「不,媽媽這次回來,不會再走。」
他又說:「這一年時間,你在外頭玩得很高興吧。」
從心在簡陋的廚房沖了咖啡喝,不敢大意,維持沉默。
從心已看出張的眼睛不好,也許,可以瞞他久一點。
子彤又說:「媽媽不會再走。"他伏在從心背上。
從心一見就喜歡這孩子,她說:「告訴我,什麼地方可以學英文。」
"我帶你去,"子彤興奮,"中華會館免費教授,走十分鐘可到學校。」
"哼,你的英語還不夠好?"張的反應相當冷淡。
從心輕輕問:「你吃過沒有,我服侍你。」
"不敢當。」
"爸爸喜歡吃湐。」
子彤拉開冰箱,從心看見有肉有菜,立刻動起手來。
"子彤,你可也來一碗?」
子彤卻說:「我不吃華人食物。"一溜孼走開。
張祖佑苦笑。
從心輕輕說:「受他們的教育,遲早變成他們那樣的人。"張祖佑一怔,側著頭,像是不信燕陽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從心警惕,連忙噤聲,她也知瞞不過一世,她怎麼可能在燕陽的丈夫面前長期扮演燕陽。
一大碗熱騰騰的湐捧到他面前,鐵漢也不由得低頭,匆匆吞食。
"頭髮太長了,我幫你理一理。」
他還沒回答,子彤已經拿出電剪,從心笑著說:「子彤,你先來。」
她找來毛巾,替子彤披上,熟手女工似開動電剪,不到幾分鐘,就替子彤剪了個平頭。
"來,洗澡。」
"我不洗。」
"耳朵後多髒,女同學會取笑你。」
這句話最靈光。從心替張祖佑泡杯茶,領子彤進浴室。
他不由得側耳細聽動靜。
小彤說:「媽媽,我要脫衣,你先出去。」
"我幫你沖洗才會乾淨。」
"不,男人洗澡怎可讓女人看到。」
"我閉上雙眼替你洗刷不就行了。」
接著,流水嘩嘩響起,子彤喊起來:「熨,熨。」
張發呆,屋子裡忽然有了生氣。
子彤帶著肥皂香氣出來,同他父親說:「唏,媽媽回來了真正好。"真的,家有一個勤力女人等於多只耕牛,田園不致荒廢。
接著,柔柔的聲音響起:「輪到你了。」
他咳嗽一聲:「我?」
"是。」
電剪再一次開動,一隻溫柔的手輕輕在他頭頂移動。
他聽見她說:「公寓雖小,倒也五臟俱全,宪生設備,廚房爐灶,一樣不缺,十分方便。"他唔一聲:「你又不是沒見過豪華大宅。」
"夠用便好。"從心說。
"這樣知足,又何必離家別井。"張祖佑說。
"就是不夠呀,想掙點錢,給婆婆過幾年好日子。」
他笑了,"呵,金山夢。」
從心不出聲,再說下去,可真要穿崩。
接著,她替他刮鬍鬚。"有沒有看眼科醫生,是怎麼回事?」
"視網膜神經日漸褪化,是一種遺傳病,暫時無藥可救。」
"日後呢?」
"或許可以植入計算機芯片刺激腦部神經,恢復視力。」
"此刻你看出去是否黑暗一片?」
"不,有灰色朦朦影子,故此勉強可以料理生活。」
可憐的人。這是燕陽離開他的原因嗎?
"你失業在家?」
"不,我有工作。」
"啊,什麼工作?」
他忽然噤聲,不願透露詳情。
從心發覺他的一邊耳朵紅起來,像是十分尷尬。
從心幫手收拾屋子。
傍晚,她告訴張祖佑:「我出去買些日用品。」
子彤本來在做功課,一聽跳起來,"不行,不准媽媽出去。」
張喝止:「她要回來,一定會回來。」
"我跟著去。」「坐下,不准沒出息。"子彤忽然大哭。"愈來愈不像話。"張頓足。
從心只得坐下來,"好好,我也不走開,行了吧。」
公寓只得一間房間,從心打地鋪。
奇怪,這裡不像是燕陽願意落腳的地方,可能,只是她第一塊踏腳石。
第二天一早,她送子彤上學。
子彤同每個人介紹:「我媽媽,我媽媽回來了。」
黃頭髮的老師前來打招呼:「張太太,真高興見到你。」
大家由衷覺得安慰,不理真假,照單全收。
從心一定與燕陽長得非常相似,否則,眾人不會不起疑心。
回到永華大廈門口,見工人在清洗行人道,昨日的血漬,一去無蹤。
昨日的三條人命,從此消失,像沒有出生過一樣。
從心歎息。
她找到了學習英語的社區中心,立刻報名。
有人向她搭訕:「新抵叅?」
從心不敢回答,又到附近找工作。
唐人街走十分鐘就到,不用乘車,可省下一筆車資,難怪破舊的永華大廈擠滿住客。
有一家茶餐廳貼出聘人招紙。
她走進去應徵。老闆娘看她一眼,"你打算做什麼?」
"廚房清潔。"從心說。
"長得漂亮,何必躲在廚房,你做樓面吧。"老闆娘說。
從心嚅嚅說:「我只能做半工,我需要讀書。」
"早上六點到三點,可適合你?」
"好極了。"老闆娘看過她的護照。
"明日來上工吧。」
真是金山,從心歡喜得跳躍起來。
街上陽光普照,藍天白雲,都叫她無比振作。
她買了日用品,匆匆回永華去。
如果經濟情況允許,她過些日子就可以搬出來,再過些日子,可以寄錢回家。一進門聞到咖啡香。
張祖佑靠在安樂椅上盹著,身邊,放著一台手提電腦。從心走過去偷看一下,只見螢幕上密密麻麻都是英文。咦!他是個知識分子,因眼疾失去工作,以致潦倒。他在寫什麼?從心但願看得懂。
哦,他醒了。"你回來了?"他苦澀地問。
"是,我找到了工作。」
"又是做女招待?"語氣諷刺。
從心不以為意,"你怎麼知道,是風鳳茶餐廳女侍,早出早回,下午進修。」
張一怔,沒想到真是勞力工作,一時沉默,過一刻才說:「極之吃苦,會站得雙腿都腫。」
從心笑笑,"我不怕。」
"我以為你回喜鵲去,對不起,小覷了你。」
喜鵲,那是什麼地方?
從心蹲下去問:「你在寫什麼,英文真方便,只得二十六個字母,熟悉了字鍵,不用看也打得出來。」
他訕訕地不回答。從心也沒追問。
"我想把床單洗一洗。」
"大廈地庫有洗衣機。」
屋子裡多了一隻工蜂,團團鑽,嗡嗡聲把一切工夫做出來。從心永不言倦,年紀輕,有力氣,又富好奇心,什麼都肯做,每天睡五、六個小時已經精神飽滿。
自從她進門以後,張家父子生活起了變化,有人照料還是其次,多了笑聲才最重要。
三個月過去了,天氣轉涼,從心拿著薪水去置寒衣,才發覺生活費用不低,要儲蓄比登天還難,但是她努力匯錢回家。
她同婆婆說:「我住在朋友家,白天打工,晚上學英文,很充實,不要掛念我。"說的也都是事實。
早上六點,天未亮,已經站在店門等老闆娘來開閘,笑嘻嘻,初雪飛絮般落在她烏亮的頭髮上,雙頰紅緋緋,像個安琪兒,真是好看。
老闆娘很快把店門鎖匙交給從心,她還沒見過那般勤奮可靠的夥計。
從心有個綽號,叫風鳳之花,許多年輕人藉故進來看她一眼,順帶喝杯咖啡吃個湐包。
從心絕不同任何人搭訕,低下頭,微微笑,像是什麼都聽不到,又像十分明白,有種禪的味道。
一位太太同老闆娘說:「是你親戚?長得那麼漂亮,何用做女侍。」
老闆娘歎口氣,"你說得對,長得一朵花似的,怎麼留得住她。」
"可是新移民?」
"不,已有身份證。」
"你運氣好,得到一塊活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