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艷陽天

第3頁 文 / 亦舒

    不眠不休,從心看守著彌留的病人,深夜,實在累,眼皮無論怎樣都撐不開,她靠在床沿盹著了。

    正睡得香甜,不知身在何處,忽然有人推她,"從心,從心,我走了。」

    從心一看,只是燕陽。

    她精神飽滿,一臉笑容,"從心,記住,從此之後,你叫燕陽。」

    "燕姐,你已痊癒?」

    從心驚醒,才知道是一個夢。

    她去看燕陽,發覺她已經沒有氣息。

    從心相當鎮定,她鞠一個躬,"燕姐,你好走。」

    好幾個月相處,叫從心依依不捨,落下淚來。

    從心出去找人辦事。

    婆婆輕聲說:「有了經驗,將來,也好替我辦。」

    "婆婆要活到一百歲。」

    信義婆十分智能,"屆時,手足還能活動嗎?吃的用的靠誰?"從心欷歔。她領回了燕陽的骨灰。

    那個洪大哥對她說:「我替你打通了好幾關……」

    從心遞一個紅包給他。

    他先𤍣了一𤍣,"要不是你……"拆開看一眼,見是外幣,又滿心歡喜,說幾句閒話,走了。

    從心本來已經沉默寡言,這幾天更加心事重重,不發一言,怔怔的不知在想什麼。

    一日傍晚,她終於打開了燕陽的行李。

    都是七成新的衣物,顏色很別緻,有蛋殼青、紫灰、玫瑰紅及米黃。

    從心忍不住換上一條連身裙,說也奇怪,尺寸剛剛好,她又套上鞋子,略緊,但不軋腳。

    從心學著燕陽那樣挽起頭髮夾好,驟眼看,同護照上的照片幾乎一模一樣。

    從心吃驚,呵!像燕陽復活了。

    婆婆看見少女穿著別人的衣服走來走去,不敢出聲。

    行李裡還有一隻鮮紅色絲絨包,打開一看,香氣撲鼻都是化妝品,小巧金色鑲水鑽的粉盒,水晶玻璃香水瓶子;它們的主人已經化為一𨨩小小的灰燼,但卻成功地找到替身。

    從心學著燕陽的一顰一笑,她記得燕姐有冷冷的眼神,滿不在乎的笑意。

    半夜驚醒,從心像是聽到有一把聲音同她說:「要走快走,以免夜長夢多。」

    第二天,她站在婆婆身邊,欲言還休,無限依戀。

    老人內心澄明,輕輕地問:「可是要走了?」

    從心點點頭。

    婆婆說:「凡事自己小心,大不了回來,婆婆在這裡等你。」

    "婆婆。"從心握緊了老人雙手,華人不習慣與家長擁抱親吻,握手已是最親密舉止。

    從心留下一點錢給婆婆,收拾了一點細軟,乘車離開了鄉村。從心每過一關心都咚咚跳,怕給別人識穿。

    說也怪,那小小本子好像一件法寶,制服人員一看封面,肅然起敬,有些還實時同她講起英語來。

    從心迅速過關。看一看別條線上的同胞,長龍排到看不見尾巴,從心不覺羞愧,只覺迷惘。

    她終於一站一站,來到夏景及冬珊她們最嚮往的大都會。

    呵!人孼稠密,每條馬路上都擠著,匆匆路過的人群,不知他們從哪裡來,又想到何處去。

    從心迷了路,呆呆地看途人、看櫥窗、看汽車,走進迷宮似的時裝店、超級市場,一聲不響,怕一開口,洩了真氣,會被人認出是冒牌貨。

    第二章

    她去航空公司買飛機票。

    職員看一看她的護照,"呵,回多倫多去。」

    這還是從心第一次聽到這樣奇怪的地名,一個英文字內竟有兩個T與三個O。

    她打了一個冷顫,不諳英語的她竟敢獨自到外國去。

    化妝品袋夾層裡有一張字條,上邊寫著:張祖佑,蓉街永華大廈七樓,七○四座。

    這個張某是誰?燕陽自稱沒有親人,怎麼會留著一個這樣的名字。

    "燕小姐。"從心一時不知道人家在叫她。

    職員把飛機票交到她手中。

    從心回到旅館去休息,途中買了幾本關於北美洲的圖書看。年輕的她害怕管害怕,一時又異常興奮,鄉間小友知道了一定又羨又妒吧,可惜這件事不能宣告天下。

    她隨即又沉著下來,到了那邊得立刻設法打工賺錢,儲夠一筆還鄉。

    付了飛機票,那卷鈔票少了一半,從心額角冒汗。她深深吸一口氣。

    已經踏上了這一條路,不能後悔了,這是千載難逢機會,許多人願意犧牲一條右臂來換。

    她遞上護照過關,關員看一看她,在計算機上查看記錄,揮手叫她過去。從心已有經驗,面子上從容不迫,但是背脊濕透,要坐到飛機上才鬆口氣。

    什麼都覺新鮮,鄉下人進城,一點不錯,她耐心留意身旁的人怎麼做怎麼說,照著樣子學。

    從心旁邊坐了一個叫湯承璋的活潑少年,一路上惹她說話。

    從心乘機托他代填報關表。他乘機抄下她的資料。

    "看不出你已二十三歲,照片拍得不好,沒你真人一半漂亮。"從心知道第一件事要學好英文。

    少年流利地與服務員說英語,要什麼有什麼:氈子、枕頭、報紙、熱牛奶……像回到家一般。

    從心津津有味讀著雜誌。少年抱怨,嫌菜式不好吃,要求更換。從心見他刁鑽,不禁駭笑,她只是不說話。

    到了。

    這時,離家已是一萬哩,從心忽然想,把她遣返也好,趁還有盤川回去,到了鄉下照樣洗衣煮飯……

    少年看著她一雙手,忽然問:「你練空手道?」

    從心莫名其妙。

    "你手指關節起繭,一定是練功夫自宪,是否黑帶?」

    從心聽不懂,只是微笑,這雙手,這雙手,瞞不過人,是幹粗活的手。

    "燕陽,這是我的電話地址,你有空找我。」

    從心很謹慎,仍然不發一言。

    湯承璋贊說:「不愛講話的女孩子愈來愈少了。」

    飛機降落,從心耳膜受到氣壓影響,嗡嗡鳴起,她用雙手掩耳。漸漸她看到城市就在雲層底下,真奇妙,什麼都是第一次印象最深刻。

    下了飛機,已看不到中文,從心跟著其它旅客走向信道,剛到海關大堂,忽然有兩隻大狼狗竄出來,從心吃驚,往後退,撞到人家身上,幸虧有人把她扶住。

    那兩隻狗由一個黑大漢牽著,不停嗅聞,分明受過嚴格訓練,名副其實是狗腿子。

    從心身旁一位華人太太喃喃咒罵:「就可與納粹德國蓋世太保看齊,這回,專門對付華裔。"從心一聽,心涼了一截,呵,西方極樂世界與她想像中大有出入。

    輪到她過關審查,沒看見黃線,走得太近,被一個洋人揮手呼喝,叫她退後。

    嘩!這麼凶,從心害怕,原來西方護照只在東方吃香,來到本家,人人都有,不外如是。

    從心靜靜站在關員面前,她已經把自己當作燕陽,坦然無懼。那洋人只看了一下,就把護照還給她。

    終於過了最後一關。

    從心茫然,這下子可往什麼地方去呢。

    她看到那姓湯的少年在家人擁撮之下歡天喜地離去。領到行李,運氣好,毋須搜查,走到馬路,她無奈叫了一部出租車。

    "去哪裡?"從心只得把蓉街那個地址交給他。

    車子飛馳而去。

    先到永華大廈看看,情形不對,再找旅館落腳。

    已經豁出去了,不如沿路看風景。

    高速公路上車水馬龍,形態像一個未來世界,從心對這城市第一個印象是乾淨,大路上一件廢紙垃圾也沒有,怎麼會收拾得那樣好,從心看得出神。

    司機把車停下,"到了。」

    從心抬起頭,看到大廈門口有四個中文大字:永華大廈。

    這時,警車忽然嗚嗚駛近,司機一聽,立刻催促:「快付錢",見從心還在數鈔票,伸手搶了一張二十元鈔票就叫她下車。

    他把車子一溜孼駛走。

    從心拎著行李走近大廈。

    只見一群華人圍上來,議論紛紛。

    "有人跳樓,伏在後巷,已經奄奄一息,恐怕活不了。」

    "是哪個單位?」

    "自六樓跳下。」

    又有人氣喘地加入討論:「六樓陳家兩母女死於非命。」

    "什麼?」

    "管理員發現母女倒斃在六樓室內,因此報警,隨即發現有人跳樓,懷疑是他殺自殺案。」

    從心拎著行李,強自鎮定,靜靜避開人群走進大廈。她乘電梯到六樓。

    一條長巷兩邊都是緊緊關著的門,門上釘著號碼。

    她按鈴。有人來開門,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子看她一眼,忽然歡呼:「媽媽回來了。」

    從心又嚇一跳,什麼,她是別人的媽媽?

    她走進昏暗的公寓,目光一時沒有習慣,看不清楚,多日勞累焦慮,令她腿部發軟。從心忽然覺得眼前一黑,身不由主,昏倒在地上。

    她只來得及聽到自己的頭撞在地板咚地好大聲。

    醒來的時候發覺躺在一張床上,天花板上吊著一架模型飛機。一定是那小男孩的睡房。

    "媽媽醒了。"從心顧不得後腦炙痛,微笑地看著小孩漆黑大眼睛,"你叫什麼名字?」

    "媽媽,我是子彤呀。"他伏到從心身上。

    從心伸手撫他的頭頂。

    "爸爸,媽媽沒事。"他轉頭說。

    屋裡還有別人?哦,一定是屋主張祖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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