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亦舒
「牛!」
嬋新只是笑。
周舜昆忽然開口,「振星——爸爸求你一件事。」
振星慷慨地答:「爸,你儘管講,赴湯蹈火,女兒在所不辭。」
嬋新心念一動,「振星,不可答應。」
周舜昆說:「振星,陪你姐姐到N埠去一趟。」
振星一怔,「去多久?」
「兩個星期足夠。」
振星一想,五月才舉行婚禮,不急,況且,老父臉上充滿懇切,走這一趟,好叫他放心,十分值得,便與父親一擊掌,「一言為定。」
周舜昆便站起來,「我公司有事,先走一步。」
嬋新急得團團轉,「喂喂喂,我毋需人陪。」
振星把臉趨到姐姐跟前,嘻嘻笑,「弄巧反拙了是不是?本想走得遠遠去自生自滅,免得打擾親人,可是現在咱們不放過你,你反而多了一個隨身保母,如何,過意不去吧。」
嬋新啼笑皆非,「唉我真的不該來。」
「算了,誰自石頭裡爆出來,所以那麼多神話主角,我最佩服孫猴子,他真正無牽無掛。」
嬋新閉上眼睛。
「你好好祈禱吧,我得回去打點行李之類。」
振星再也料不到母親會發那麼大的脾氣。
她拍著桌子對丈夫吆喝:「振星是我的女兒,你把她拐到十萬八千里路以外去,事先有無徵求我的同意?她若有什麼閃失,如何向我交待?」
「媽媽,這不過是旅行,你大可放心。」
紀月瓊繼續說:「她一非醫生,二非看護,你叫她去有什麼用?你要贖罪,你自去傾家蕩產,不必拿我女兒作犧牲品。」
振星忽然明白嬋新為何要急急禱告的理由了。
紀月瓊氣呼呼,「周舜昆,你把舊帳拿到我家來算,我自問還有度量包涵,可是你不該把振星牽涉在內。」
周舜昆解釋:「我見振星成日價通世界亂跑——」
「那是她的事,她到西藏去拜喇嘛為師那是她的意願。」
振星高舉雙臂,「各位,各位靜一靜,聽我說一句話。」
紀月瓊坐下來,吼了那麼久,只覺胸口隱隱作痛。
周振星說:「我也是爸爸的女兒,我願意走這一趟,我會見機行事,媽媽請放心。」
紀月瓊霍一聲又站起來,「那這裡沒我事了?我回香港度假去,盈千老總及老友等著同我敘舊,我何必耽在這裡悶。」
她回房去,砰一聲關上門。
振星吐吐舌頭。
周舜昆歎口氣,「我失敗,你看我:水遠好比豬八戒照鏡子,兩邊不是人。」
「真的,爸,你是老朱,我是小朱。」
周舜昆不由得嗤一聲笑出來,「振星,只有你懂得爸爸。」
一分付出,一分收穫,振星記得小時候她無論想要什麼,只需把頭往父親膝蓋上一靠,便可得償所願。父親從來沒求過她,這是第一趟,她無論如何要做到。
即使令母親不高興。
一家人急急訂起飛機票來。
王沛中悻悻然,「我父母下個月來,屆時周家一個人也不在。」
「胡說,我爸爸在此。」
「振星,五月就要結婚,何必節外生枝。」
「王沛中,即使婚後,我還是一個獨立的人,除卻做你的妻子,我照樣是我父母的女兒,嬋新的妹妹,我有其他職責需要履行。」
王沛中揮揮手,「我等你到五月,遲者自誤。」
周振星冷笑一聲,「時窮節乃現,我家有事,你不但不支持我,且落井下石。」
「好,我宣佈婚期無限期擱置。」
振星拉開大門叫他走。
紀月瓊瞪著丈夫,「這下子你滿意了?」
周舜昆說不出的苦,又找老何喝啤酒去。
振星氣得吃不下晚飯。
「這樣經不起考驗,隨他去吧。」
紀月瓊問:「好端端為何要考驗王沛中?」
「我有樣學樣,我見你正使勁試練父親。」
紀月瓊突然噤聲。
隔很久很久,她說:「振星你一直是爸爸的女兒。」聲音已經轉柔。
振星輕輕答:「是我是。」
「你愛他是不是?」
「是。」
「小時候即使在家他也抱著你走來走去,萊親友但覺怪不可言,十多公斤哪,難道不重,我常笑你是爸爸肢體之一。」
「是他允許我吃手指、不刷牙、蕩鞦韆,還有,推我坐三輪車,大喝一聲「以光速前進」,拚命跑下山坡。」
「是,」紀月瓊頷首,「結果摔破鼻子。」
「偏巧那時要見校長,你父親懊惱得槌胸。」
振星看向窗外,「他從來沒求我什麼。」
她母親不語。
「他也已經是上了年紀的人了。」
過了很久,紀月瓊終於說:「你去吧。」
振星大樂,「得令。」
「可是,王沛中那邊怎麼辦呢?」
「他最好自動搞通思想,這回子還有誰去顧及他弱小的心靈。」
振星去接嬋新。
嬋新頹然,「為我一人搞成那樣,我真沒有面目回家了。」
擴星笑,「那我替你訂酒店房間。」
嬋新低下頭,「對不起。」
卻不料身後傳出回音,「對不起——」
是王沛中來了。
他嚅嚅地說:「是伯母叫我來幫忙……」
振星也很樂意讓他下台,「快收拾雜物呀,毛巾肥皂全給包起來,行李槓下樓去。」
壬沛中忙不迭答:「是是是。」捏著一把汗,鬆了一口氣。
嬋新擔心,「你母親會不會反感。」話只說一半。
「我媽不是那樣的人。」
「她是愛屋及烏吧。」
「比起我,你不算黑啦,別多心,回家去。」
接著數天,振星鄭重其事收拾行李。
「你那裡有無電力供應?」
「有一台小型發電機。」
「好,自備電毯一條,有無熱水供應?」
「需用大鍋煮。」
「好,自備小型熱水器一具,有無抽水馬桶?」
紀月瓊駭笑,「自備化糞池一套?」
「媽!」振星跳起來「你別同我打岔。」
紀月瓊自覺過份,即時訕訕走開。
嬋新說「振星你不會習慣的。」
振星給她瞎七搭八的回一句:「可是我年輕。」
果然,萬試萬靈,嬋新像其他人一般呆住,不知怎樣說下去。
「你會後悔的。」
「可是我年輕。」
「你會吃虧的。」
「可是我年輕。」
「太冒險了。」
「可是我年輕。」
這是周振星最喜用及最常用的五個字,每逢詞窮,她便以這句話頂上,所向披靡。
真是,年輕嘛,為什麼不,再無聊再吃苦也是一種經驗,試一試,將來必可學乖。
「會不會影晌你的婚期。」
「不會的,當事人想結婚,一定結得了婚,嬋新你恁地婆媽,應該一切交給你的天父嘛。」
嬋新展開一絲笑臉,「是,真是,勞苦擔重擔的人均可以到他那裡去。」
振星與王沛中做了一點資料搜集,所帶電器的電伏全部對版,日常用品包括了各式緊急應用藥品,還有一大包巧克力。
「你打算去多久?」
「說你蠢也真蠢,用不完不好留給嬋新?我還有三大件要一併帶去呢。」
「嬋新說教會什麼都置下了,就差人手不足。」
「唉,人人向錢看噯。」
「生活有固定支出,不看,行嗎?」
「這具皮囊可真叫我們清高不起來。」
「振星,你半月內必須回來。」
「那當然。」
「電話、電報、信,無論怎麼樣,切記聯絡。」
振星一身卡其褲、背囊、羽絨大衣,陪著嬋新出發。
她像探險團隊長那樣神氣活現地攤開地圖,「飛往香港,緯機到上海,然後乘船到N埠。」行程用一條紅線劃出,在目的地打一個星號。
嬋新說:「你會失望。」
「何以見得?」
「那並非蠻荒之地,我們最近已裝妥國際直通電話線路。」
「啊,那母親豈不是找得到我?」
紀月瓊說:「我早已把電話號碼抄下。」
振星朝母親眨眨眼,「那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紀月瓊說:「你那訂婚戒子總要暫時脫下吧。」
王沛中給她一個眼色。
振星連忙說;「我答應過沛中永不除下。」
她母親只得說:「好,隨得你。」
姐妹倆就這樣出發了。
嬋新一直在服藥,體力比較差。
振星笑日:「你是人民的義工,我是你的義工,天生我才,必有所用。」
嬋新情緒已恢復冷靜,「天父差遣你,必有安排。」
她倆在飛機場與親友話別。
嬋新穿上她黑白二色制服,比較緘默,一路上十分受人尊重。
振星笑語:「原來你是大隊長身份。」
到了香港,在飛機場撥電話回家,鈴聲一晌就有人提起電話,可見父母是真的掛念她。
可是來聽電話的卻是家務助理。
振星納罕,「我媽媽呢?」
「喝茶逛街去了。」
「我爸呢?」
「有台灣客人來,他需去公司招呼。」
「只有你在等電話?」
「是,小姐,馬尼拉打颱風,我擔心親人安危。」
「請告訴我父母我與姐姐很好,一小時後轉飛機到上海。」
「旅途愉快小姐。」
噫,人一走,茶就涼,兩姐妹才離家,父母好似鬆了綁似的,竟走得影蹤全無,真是大躍進。
她情願他們放心。
振星再撥到王沛中的辦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