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亦舒
「要錢拿去,不要傷害我。」我盡量冷靜,身體貼著牆角。
「殺,尊尼仔,殺!」他仍在鼓舞,完全的獸性表現。
我不禁戰慄,這種人沒有神經系統。
尊尼仔猶疑,「把銀女放出來給我。」
「你要她幹什麼?」我說:「她現在懷孕,與你有什麼用?我不會讓你傷害她。」
尊尼仔伸手,打我,「我叫你放她出來。」
我怒火遮了眼,掩住面孔,「你打我?」從來沒有被如此侮辱過。
「我還要打。」他撲上來,手上揚著那把尖刀。
「住手。」
尊尼仔愕然住手,仍用刀指住我。
我的嘴角滲出血來,抬頭向樓梯看去。
「我不准你打他。」是銀女。
我急,「別下來,銀女,回家!鎖實門!」
尊尼仔恨極,把刀在我膀上一拖,「你再出聲。」
我的肌肉裂開,血如泉湧,但並不覺得痛。
銀女喝道:「馬上放下刀,走!兩個人一起走,否則一輩子不要見到你。」
「銀女,一齊走,」尊尼仔說:「還在等什麼?」
「一起走?不行。」銀女說:「她會報警。」
「殺了她!殺呀。」那個幫兇還直嚷。
「不能碰她,」銀女尖叫,「你們快走,不然來不及了,我保證她不報警。」
尊尼仔說:「不行!」
「你敢碰她,我一輩子不理你,看你到什麼地方弄錢。」銀女大聲喊出來。
尊尼仔遲疑了一下。
銀女說:「快走,我聽見腳步聲。」
尊尼仔轉過頭來對我說:「這次算你贏,走!」
他拉起同黨呼嘯而去。
我看著手臂上滴下的血,染紅整件外套。
這真是個惡夢。
銀女撲過來扶著我,「我即刻同你到醫院去。」
我沉默一會兒,「不,我有相熟的醫生。」
我用外套纏住手臂,走下樓。
銀女跟著下來。
「你回家去,好好地坐著。」
「不——」她急得什麼似的!一句話沒說完、伏在牆壁嘔吐起來,孕婦受不住血腥氣一沖,腸胃絞動。
我只好扶著她一起到醫院去。
傷口並不是很深,血卻是驚心動魄的多及濃,我只覺得眩暈,仍不覺痛。
醫生替我縫針,銀女堅持要伴我。
我也急,「大熱天,你何苦動了胎氣。」
她扯著我另一隻手大哭起來。一頭一腦一身的汗,一件裙子揉得稀皺。
我叫護士打電話給精明偵探社。
我已筋疲力盡,忽然眼前一黑,昏倒在手術床上。
醒來的時候聽見有人問醫生:「要不要進醫院,會不會失血過多?」
是老李的聲音,我掙扎著,「老李,你來了?真麻煩你。」
他立刻過來扶住我,一臉的關切。誰說這世上沒好人?我還是樂觀的,好人總比壞人多。
他問:「誰?誰傷了你?」
我虛弱地說:「普通的劫匪。」
「我不相信,陳太太,凡事不要瞞我。」他咬緊牙關,額上的青筋都凸了出來。
我從未見過他這樣聳然動容,心中一絲感動。
「誰敢打你?」他壓抑不住憤怒,「你這邊面孔腫得稀爛,嘴唇都破了,手臂上縫了十多針!我替你主持公道,我要那XXX死在我面前。」
我很震驚,老李至今才露出真性清來。
「銀女呢?」我連忙問。
「她沒事,她在另外一間房休息。」
我鬆一口氣。
「是誰動的手?」
「明人跟前不打暗話,老李,我通知你來,自然不打算瞞你,你聽我說。」
我把事情說一次。
他的神情漸漸緩和,看上去仍然是個四平八穩,貌不驚人的中年人,老李,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那個季先生應當送你回來。」他看著我說。
我紅了臉,「他也不知道這種事情會發生。」
「不是這麼說,單身女人應當有人陪。」
我支開話題,「最重要的是。我們是否應當報警。」
「報警?怎麼報?」老李瞪大眼,「第一,銀女不會指證他,其二,你不想得罪他來節外生枝,」「這到底是個法制社會,老李,有人要殺我,不為什麼,就是為想殺我過癮,坦白說,我嚇得要死,我覺得應當通知警方。」
「這件事我會替你擺平。」
「什麼?」
「你要相信我,就把事情交給我。」老李說。
「老李,這——」我說。
「我問你,那個尊尼仔有幾歲?十八?十九?抓住他關幾月就出來,那時候沒完沒了,你躲也躲不過,對付他們,山人自有妙計。」他拍拍胸膛,露出梁山泊好漢的模樣來。
我很訝異,「老李,我以為你只是偵探社的東主。」
他笑了,「不認識三教九流,怎麼開偵探社?你以為做私家偵探只需要拿只照相機拍下姦夫淫婦的照片?」
我心情再壞也忍不住笑出來。
他看見我,摸摸後腦,又有點靦腆。
醫生進來:「無邁,你最好在家休養數天,我已替你訂一個私家看護。」
「好的,我想回家了。」
「無邁——」醫生想問很多問題。
「十萬個為什麼是不是?」我疲乏地說:「將來有時間慢慢告訴你。」
「無邁,你自己當心。」她摸摸我手臂,「這裡就破相了。」
「咦,不是說看不出嗎?」我說:「你是城裡最好的外科整形師呀。」
我同老李與銀女一行三人打道回府。
老李說:「我把司徒也找來。」
在房裡我對銀女說:「剛才真多虧你把他們喝住。」
她已經鎮靜下來,睜著滾圓的大眼睛,「都是我累你的。」
「我們之間,何必說這種話。」
「你何嘗不顧住我,刀架在你脖子上,你還是顧住我。」
我躺下來,渾身乏力,也許只是為了胎兒,也許是為了銀女,我自己也弄不清楚。
漸漸我眼前發黑,聽不見銀女的聲音,我昏睡過去。
他們說銀女一直守在我房內。
看護、老李、司徒,都在一旁監視我。
我的脖子激辣辣的痛,這種痛劇烈得有存在感,足以喚醒任何噩夢,我忍不住呻吟了一下。
銀女第一個問:「痛?」她的眼睛不會瞞我,充滿關懷。
我撫模她的頭說:「不要緊。」
護士餵我吃藥。
我叫朱媽陪銀女去休息。
司徒坐在我隔壁抽煙斗,煙絲的甜香牽引我進入一個安全的境界,我很鬆弛。
老李說:「剛才險過剃頭。那是一群嗜血者,本來只要得到銀女,但誰知衝動之下會幹出什麼來。」
「像一群年輕的狼,」司徒說著,敲敲煙斗。「真可怕,社會上這一群真可怕。」
我說:「銀女對他還是有一定的影響力。」
「看樣子他愛她——他們的所謂愛。」司徒又裝上新的煙絲。
老李說:「胎兒會不會是尊尼仔的?」他看著我。
我緘默。
「無邁不關心這一點,而且現在這一點也已經不重要,並沒有證據說孩子不是陳家的。」司徒說。
老李說:「真不愧是一個律師的口吻。」
司徒說:「無邁要搬家,只要銀女合作,可以暫時避過這群人的糾纏。」
「銀女合作?」
「看樣子會,但是不可靠,她已暫時被無邁感動,但誰也不知道她幾時又會憎恨無邁,這種人的恩想線路很難以常理推測,留她在身邊,我早說過,是件非常危險的事,老李,你快派人保護無邁。」
「司徒,連你都贊成不報警?」我揚起一道眉。
「什麼?」他側側頭,用手遮住一隻耳朵,「我沒聽見,說大聲一點。」
老李莞爾。
我既好氣又好笑,「你們兩個人狼狽為奸,司徒虧你還是律師。」
「什麼?我真聽不見?唉,年紀大了,耳朵不靈光了,你放心,無邁,一切交給我同老李,我與老李,是二十年知心之交,你放心。」司徒說。
老李說:「你一痊癒,無邁,我便陪你去找房子。」
我只得點點頭。
老李說:「我們不想打草驚蛇,無邁,請你相信我們。」
「我不知道,老李,我此刻真的很疲倦。」
「你休息吧。」
「不要對銀女太嚴厲。」我叮囑。
護士服侍我穿上睡衣。
老李與司徒並沒有離開,一整夜我驚醒,都聞見那陣新切的煙絲味,看護則坐在我床頭打毛衣,我驚飾之後,漸漸鎮靜下來。
替我捧早餐進來的是銀女。
我問她幾句:「身子如何?胃還舒服嗎?」又叫護士為她檢查一下。
她不說話,在我身邊略坐一下,便回房間去。
朱媽說她在看我買的電視錄映帶,很乖,寸步不離家門。
十天八天一過,連我都躺得悶起來,銀女仍然守在家中。
這個時候,我才發覺,沒有人通知季康關於這件意外。所有的意外過去之後就不再是意外,算了。
老李很憤慨地說:「要是那天有人送你回家——!」
我總是顧左右而言他。
他用在我這裡的時間與心思可以看得出來的,這不是賬單可以解決的問題。
複查時醫生同我說:「沒事了,少吃容易發的食物……」
我笑:「連你都這麼說,一點科學根據都沒有。」
他尷尬地笑,「無邁,我們幾時聚一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