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亦舒
「過了秋天我就有空。」
「這一陣你告了假,在家做什麼?以前你是最空閒的,無論那個朋友要幫忙,你總是義不容辭地答應下來。」
我笑一笑,不回答。
「可是在走蜜運?季大夫好嗎?」
我訝異,看樣子他們全曉得,其實我與季康之間什麼都沒有。
找房子之前我嚴肅地與銀女攤牌。
「如果你不能保守秘密,就不必搬地方。」我停一停,「什麼人都不能告訴,為了你好,也為我好,至多再過一百天,你便是自由身,愛跟誰就跟誰。」
「我絕不說出來。」
「我相信你,你別再次令我失望。」
我去找大小差不多的公寓,找到離島很理想的尺寸,間隔也好,背山面海,沒有陸路交通,是個靜養的好地方。
老李說:「生養時會不會不方便?」
我說:「不會,乘船出來只要二十分鐘,況且我是婦產科醫生,在家接生難不倒我。」
他拍一拍頭,「我老是不記得你是醫生。」
「由此可知,我一權威都沒有。」我微笑。
經紀說:「租與買都可以,業主想脫手。」
「我們只想租。」
「很便宜,」經紀說:「而且不用裝修,根本一切都是全新的,一隻皮夾幾件衣裳便可以進來住。」
「是一座別墅吧?」
「恐怕是。」經紀說。
傢俱主色是貝殼色,襯著米白色的牆壁。
銀女一定會很喜歡,她挑衣服,都多數挑粉紅色。
我已決定租下來。
「由我代表業主發租約即可。」經紀說。
老李說:「不是不相信你,手續還是辨清楚的好,如果方便的話,我們希望與業主見一見面。」
經紀聳一聳肩,「只不知她在不在香港。」
「你隨時通知我們好了。」老李說。
在渡輪上老李說像我這樣的人,一離開醫院就會被人欺侮,事事吃虧。
我一笑置之,我哪裡就有這樣天真無邪。只希望在這座寧靜的小房裡度過這段日子,大家鬆口氣。
銀女自醫務處回來,一切檢查報告正常,我放下心來。
胎兒已會蠕動,隱隱有手足在腹內撐動。
我一邊觸摸,一邊微笑,小傢伙健康活潑,不知長相如何,躺在胞胎中靠母體的養料供給為生,一條臍帶是生命線,活得似太空人。
銀女苦澀地說:「沒有父親的孩子,同我一樣。」
「可是會有很多人愛他。」
「你會愛他嗎?」
「當然愛他,」我說得很肯定,我愛一切嬰兒。
「如果他長得不像陳小山,你也喜歡他?」她忽然問。
我正在用聽診器聽胎兒的心跳,答道:「像誰不重要。」
「他能不能叫你媽媽?」
「真的?」我喜悅地問:「叫我媽媽?那麼好。」
「能夠叫你媽媽,真是福氣。」
「謝謝你。」我微笑。
銀女說:「我母親不知怎樣了。」
「要回去看她嗎?我可以馬上同你聯絡姜姑娘。」
「不。」聲音還是很倔強,我不想勉強她。
經紀那邊有消息,海濱小築的業主剛經過香港,約在第二天的下午簽租約。
我請他們到司徒的公司去。我跟銀女說:「那是一幢很美麗的房子,也許是人家買來作休養用的,精緻得很,你一定很喜歡。」
銀女自我掛綵之後,就一直保持著溫馴的態度,她也向我道謝。
我們相處得彷彿很好,我開始有點明白人們生育第二代的苦與樂:罵他們愛他們教他們塑造他們甚至恨他們,在吵鬧的淚與笑中,孩子成長,大人永遠不寂寞。難怪那麼多人生出癮來。
老李獨自到司徒那裡,經紀已在等。
業主遲到許久。
半小時過去後我問經紀:「是不是不租了?」
「不不,」經紀陪笑,「稍等一會兒,就來了,就來了。」我覺得好經,像個什麼重要的角色要出場似的。
我看看表,她遲了許多,本來我應當站起來走定的,但不知怎地,第一次違背了原則,並沒有動,也許是有空,也許那間房子裝飾得太好。
再過十分鐘,經紀開始擦汗。
老李說:「看樣子是不來。」
我點點頭,剛預備站起來,照面在門口碰見一個女人:短頭髮,大眼睛,濃妝,雪白皮膚,一套黑衣服,把身段襯得玲瓏浮凸。
她看見我,也呆住了。
我們兩人對望很久,老李不知就裡,只得在一旁狐疑。
「你是房主人?」我不置信地問。
「你是房客?」
「正是,你說巧不巧?」我笑。
崔露露看著我半晌,然後坐下來。
經紀說:「原來你們是認識的,太好了,太好了。」
「你——出來了?」崔露露問我。
「搬出來已經許久了。身體好嗎?恢復沒有?」
「完全恢復了,只是陰天下雨,縫過的地方還是隱隱作痛。」
她按一按腦後。
腦後的頭髮染成金黃色。
「房子——」她帶個詢問的神色。
「下次再說吧。」我說。
能夠把銀女收在房子裡,不代表我會租崔露露的房子,我站起來。
崔露露拉住手,「陳太太,我可以同你吃杯茶?反正已經出來了,像我們這樣的人,出來一次,起碼打扮兩個鐘頭。」她自嘲地說。
「有什麼話要說?」我問。
「有,我有話要說。」
「關於什麼?」
「陳小山。」
老李一愕,他一定在想,怎麼又是陳小山?他也一定在想,原來如此。
我淺笑說:「我以為你並不熟悉陳小山。」
「那時我實在慌張,」崔露露坦白,「沒法子,什麼事都否認了再說。後來發覺沒這個必要。」
「你與他的事,我都知道。」我說:「何必多說。」
「但是出事那一夜的事,你並不知道。」
「你同他在一輛車裡,這還不夠?」
「是我害了他。」崔露露低下頭。
老李說:「我們到一個比較靜的地方去說。」他走在前面帶路。
「本來我就想上門來拜候你,這次偶遇,真是再好沒有。」
崔露露說:「我良心一直不安。」
我們在茶座坐下來,崔看看老李,有點緊張。
老李知情識趣,微微笑,移到另一張桌子去。
「他是誰?」崔露露問。
我答:「不是我的男朋友。」
露露面紅,她擺弄著面前的玻璃杯,有點尷尬。
相信她在別人面前一定是風華絕代,儀態萬千,千嬌百媚,難為她了,為著良知,在我面前,這麼難堪。
她沉吟良久,終於開口說:「我愛小山。」
我不出聲。這麼多女人愛他,他究竟有什麼好處?
露露很激動,大眼睛裡充滿淚水,看上去是一幅很動人的圖畫。
「小山……一直不肯離婚。」語氣象愛情片中的女主角。
這我知道,我也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他不肯同我離婚。
「開頭我以為是你不肯與他方便,後來我發覺完全不是那回事,是小山不肯。」
我點點頭。
「上次我來香港,是特地跟他開談判來的——要不就娶我,要不就分手。」
我歎口氣,開口說:「何必這樣賭氣?他其實並沒有錢,而且人也實在太花。」
「並不是賭氣。錢,我有,男朋友,我也有,我實在是愛他。」
露露點燃了一支煙。
我只好再聽聽露露說下去。
「當時,我已有了身孕。」
這下子輪到我彈起來。
我厲聲說:「我暗示過你,你說沒有!」我睜大眼睛,覺得她罪不可恕,「愛他?我看你最愛的,不過是你自己。」
她的眼淚滾出來,用手輕輕掩住面孔,在這種時刻還怕弄糊了濃妝。
「你應知道小山多麼想要孩子。」我責備她。
「所以我才冒險懷了孕來要脅他,但他居然不從,他說他不能同你離婚,他說他愛你,」露露流利地說下去,彷彿已經對牢鏡子練習說過多次,「我生氣不過,要與他同歸於盡,那晚由我駕車,車呔被我扭歪,車子失去控制……」她的聲音反而漸漸平靜下來。
「孩子呢?」我苦澀地問。
「我不能留下這個孩子,我向你求過寬恕,我還要活下去。」
她緊握拳頭。
「你最愛的無異是你自己。」
「我沒想到會有這樣的意外,當時我自己也在車子裡。」
「為什麼把這件事告訴我?」
「求你原諒我。」
我悲傷憤怒地看著她,「你以為我會原諒你?」
她不響。
「你只是為求良心好過。」我說:「我並不在乎誰原不原諒你,正如你說:錢,你有,人,你也有。陳小山死了,你仍然一朵花地活下去。」
她含淚說:「小山說他從來沒有愛過第二個女人!他愛的只有你,即使你像一塊冰,永遠不解風情,他愛的還是你,他敬佩愛慕你,倘若小山這樣對我,死了也是值得的,陳太太,凡事不能只看表面。」
我打斷她,「我的情慾沒有你們這樣旺盛,對我來說,兩性之間的文明始終是一夫一妻制,對我來說,陳小山死了已經很久。」
但是我心頭忽然一熱,鼻子一酸,眼淚不住淌下。
「你真是一個驕傲的女人。」露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