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亦舒
他倆目不轉睛地看牢銀女。
瘦多了,我心酸地看著他倆,本來老人家還頂愛打扮,年年做新西裝,每個星期上理髮店。不知怎地,才短短兩三個月,完全落了形,滿頭白髮凌亂,皮膚松寬寬地吊下來,在頸邊打轉。
我強顏歡笑,「坐下來慢慢說,爸爸,這是我的朋友。」我把銀女輕輕拉過來。
「啊。」老人的眼睛發出光采,轉過頭來,緊緊握住我的手。
我說:「媽,你與司徒談談,我同爸爸進一進書房。」
老人與我走進書房,他的步履好像比較活躍,他問:「是真的嗎,是真的嗎?」
誰忍心說個「不」宇,我答:「沒有證據說不是真的。」
「無邁,這件事又怎麼好麻煩你?不如把她接到我們那邊去,要不,你們兩人一起過來也可以。」
「爸爸,不行的,司徒沒跟你們說起這個女孩子的身世背景?很可怕的,我的金錶一放下來,就被她當掉,又有稀奇古怪的人登門勒索……住我這裡好,生下孩子之後,才交給你們。」
「這,太委屈你了。」老人很激動。
「爸爸,有人知道的委屈,便不算是委屈。」我微笑。
「無邁……」老人囁嚅的問:「真的,我與媽媽真的要做祖父母了?」
「真的,」我說:「四個多月後,孩子會被生下來,不管是男是女,你們都是祖父母,孩子要靠你們扶養成人,你們要當心身體。」
「唉呀,真是的,我們都七老八十了。」他有點手足無措,但又露出一絲笑容。
「爸爸,司徒會隨時同你們聯絡,你們回去好好休息。」
「有什麼要我們幫忙?」
「沒有,你們只要多多保重即可。」
「錢——要不要錢用?」
「現在不用,爸爸,司徒有分寸。」
「好,拜託你了,無邁,真是……」他的眼角濡濕。
我安慰他,「真是值得高興的事,你看那位王小姐那麼漂亮,將來孩子一定好看。」
他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用手帕擦摸眼角,「那我與媽媽先回家。」
我陪他出去,他與媽媽兩人擁抱在一起。
司徒帶著他們離去。這個老好人雙眼也潤濕了。
銀女同我搭訕,「你的爸爸媽媽象童話故事中的老人那樣慈祥。」
我諷刺地說:「有什麼用?你的兄弟沒有錢花,這是不行的。」
她徒然尖叫起來,用手掩著面孔。
我喝止,「不准放肄。」
她嘶叫:「我不是不想學好,有時候我也想叫姜姑娘替我找一份工作,或是再重新讀書,但是沒有人相信我,沒有人給我機會。」她拉住我。
我歎口氣,推開她。
我不相信她沒有機會。
「算了,銀女,不必博取同情心了,還要什麼花樣?」我疲乏地說:「今天夠了。」
「連你都不相信——」她追上來。
我再也不要聽下去,我轉向房間去休息。
朱媽跟我悄悄說:「找不到那只表。」
我把當票給她,「快去贖回來,這只表有紀念價值。」
朱媽啼笑皆非,「手腳這麼快,真跟變戲法一樣。」
我苦笑,數鈔票給她。
「太太,你這一番苦心……」
我說:「快替我贖回表來。」
一萬塊,一萬塊在他們心目中,又能花多久?
下次再不見東西,我又該怎麼辦?我低著頭盤算很久。如果無憂在這裡,也許她可以給我做智囊,但是現在得我孤零零一個人……姜姑娘雖然熱心,我不想對她透露太多,季康在這件事上並不同情我,司徒倒是可靠的,還有老李,現在統統也只有這兩個人與我並肩作戰。
這半輩子我不哄人,人也從來沒哄過我,要我對銀女軟硬兼施,我實在沒有經驗,所以動不動與她鬥起來,煩惱透頂。
過半晌朱媽提了表回來。
我失而復得,連忙戴上,用另外一隻手按住,流下淚來。
是訂婚的時候小山特地去買的,在外國買這種金錶什麼價錢,他那一擲千金的脾氣總有人紀念,也許只有我一人這麼做,相信他不會在乎。
在這一剎那我十分軟弱。
「你哭了。」
我轉頭,是銀女。
「讓我靜一會,別吵我。」我說。
「原諒我,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乖乖地聽話。」
我歎一口氣,「你又為什麼對我那麼好?」
「我……」她似乎有點羞愧。
我終於把季康找出來。
我們去喝一杯酒。
他說:「如果你把頭髮鬆下來,戴一副大耳環,穿件色彩鮮艷的裙子,你猜你是怎麼樣?」
「像老巫婆。」
他駭笑:「無邁,你怎可如此刻薄自己?」
「真的。」我抬抬眉,你們覺得我好看,不外因為我安份守己,沒有自暴其短,告訴你,近四十歲的女人再去穿乞兒裝,看上去就真像一個乞兒,少開這種玩笑。」
「假如你再結婚,愛到哪兒度蜜月?」
「這個『再』字真可怕,可圈可點。」
「你會選什麼地方?」
「再結婚?」我不認為我會再結婚。
從頭開始,服侍一個男人衣食住行,同他家人打交道,陪他出席宴會,為他的事業操心?
「我不認為我會再結婚。」
說出來,傷了他的心,不說出來,又導他升仙。
「你總有辦法在我心中狠狠刺上一刀。」果然,季康這麼說。
「我也怕失去你,」我說,「但做人還是老實一點好。」
「無邁,我太清楚你的性格,你甚至不會傷害一隻蒼蠅,但你傷我卻不遺餘力,為什麼?」
「對,我知道,是我咎由自取。」
「季康,你老是自怨自艾,像個老太太。」我微笑。
他為之氣結。
「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我拍拍他的手臂,「既然出來了,應當開開心。
看,這些話本應由你說了來安慰我,不知怎地,居然由我口中說了出來,說糟糕不糟糕。」
他也只好笑。
我說:「醫院裡可好?」
「老樣子。」他不願多說。
「滿醫院的女護士都以沉醉的眼光看牢你,季大夫,你也應該動心。」
「不是我小器,無邁,我的終身大事,不勞你關心,我何嘗不是一個瀟灑的人,你讓我同不相干的女人在一起,我也可以談笑風生,風流倜儻一番,只是我愛得苦,也愛得深,怎麼都輕鬆不起來,你饒了我吧,最近連我自己都討厭自己,無邁,你不是有虐待狂吧?」
我後悔約他出來。
也是我的錯,把好端端一個季大夫攪成這個樣子,我有說不出的難過。有些女人喜歡男人為她吃苦,而我卻剛相反,若我愛季康,自然不忍他日子不好過,明明不愛他,不相干的男人為我神魂顛倒,又有什麼樂趣?我並不是那種誤解浪漫的女人。
季康勉強笑道:「好了好了,我要適可而上,否則你就要拂袖而去。」
儘管如此,喝完一杯,我也就不想再喝第二杯。
我同季康說:「這件事完了,我們再見面。」
他沒說什麼,雙手插在袋中,低著頭。
「不送我?」
「生你的氣。」他懶洋洋地說。
「連你都那麼現實?」我啞然失笑。
他說:「我傷了心。」他指胸口。
我揚手叫了計程車,「改天見。」我說。
第六章引狼入室
回到家裡,天已經黑了。
我照例開啟信箱,取出信件放進手袋,剛要按電梯,電梯轉角飛撲出一個人,我還沒有弄清楚是什麼事,一把明晃晃的刀已經指著我的脖子。
一切象電影鏡頭一樣,我立刻知道這是搶匪行劫,在報紙及電視新聞中看過無數類似的案件,臨到我身上也並非稀奇的事。
其中兩個人都蒙著面孔,拖著我往樓梯間走上去。
這是一層半新不舊的樓宇,只有六層樓,一瞬間已走到第三層,兩個年輕的匪徒逼我坐在梯間,一把足三十公分長的刀指在我腰間。
「除下手錶,把皮包打開。」
我只得把手袋整個交給他們。一顆心像在喉嚨處躍出來,手足發麻。
其中一個大聲說:「叫她開門。」
我面如土色,「屋內什麼都沒有。」我哆嗦地說。
另一個要來強拉我的手,我掙脫,不知是什麼地方來的勇氣。
我問道:「要錢拿錢,不要亂來。」
「叫她開門,」其中一個把手中的門匙拋給我,「上樓去。」一邊把現款塞進褲袋。
「上去。」兩個人用力推我,那聲音好不熟悉。
我忽然想起來,「你是尊尼仔!」我衝口而出。
那尊尼仔扯下蒙著面孔的手帕,「是我,又怎麼樣?」
我瞪著他,忽然之間不再害怕,「你也得講講道理,」我揚揚手腕,「這隻手表剛剛才贖回來,你也算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又找上門來?你真把我當羊牯?」
另外一個劫匪目露凶光,「幹掉她!尊尼仔,她已認出你,幹掉她!」嘴裡發出可怕的呵呵聲。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什麼事要殺人?就為這麼點小事?
寒窗十年的女醫生一條性命就喪在行劫的匪徒手上?這是天底下最荒謬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