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亦舒
童式輝伸出手來,把她拉上岸,接著,用毛巾浴衣裡住她。
他懂得照顧人,旁人低估了他。他斟一杯酒給世貞。
世貞笑,「這就是上次那只酒嗎,喝一點,醉足三天三夜。」但是她已經醉了,自上車該剎那起,便渾忘人世間煩惱,心中充滿歡愉。
世貞索性拿起酒杯,喝一大口。
她由衷地對童式輝說:「看到你真高興。」那只八哥在一旁說:「阮小姐來了。」
世貞轉過頭去笑道:「我是王小姐。」可是,人又怎麼會懷疑一隻鳥呢。
一個女傭走進來,一時口快,說:「阮小姐,你的無線電話不住響,我已替你關掉。」世貞這次沒有出聲更正,到此際她才知道的確有一位阮小姐。
她輕輕抬起頭來,「你叫我什麼?」那女傭賠笑,「王小姐呀。」「不,剛才你叫我什麼?」女傭十分肯定地說:「當然是王小姐羅。」說完,她放下一大籃水果,退出去。世貞懷疑自己聽錯了,呵,疑心生暗魅,在這樣的樂園,還擔心什麼?
她取起一隻石榴,用力掰開兩半,給童式輝一半。
童式輝笑了,世貞坐過去。
她說:「來,把你的一生告訴我。」童式輝凝視世貞,重複她的話:「我,一生。」「是,告訴我,你最愛是誰,平日做些什麼,為何我每到一個地方,你便跟到那。」童式輝握住她手,放在臉邊,笑而不語,像是天機不可洩漏。
童式輝輕輕叫她:「阮,阮。」王世貞忽然醒了。
她再也沒有懷疑,這的確有過一位阮小姐,她站起來,前前後後看了一遍,好像阮小姐仍然隨時會得走出來似的。漸漸好奇心籠罩了她的心思。
「告訴我,式輝,阮叫什麼名字。」童式輝收斂笑意,定起神來,這時,世貞才發覺他的眼珠褪了色,神情呆木,有點似一個失意人。
他努力了一會兒,不得要領,像是掃了興,站起來,一聲不響回房去。
那半邊石榴落在地上,滾到一邊。
世貞把喝剩的半瓶酒揣到懷中,走到門口,管家急急迎上來。
「王小姐,去何處?」「請送我返酒店,我有事要做。」「王小姐不是住這嗎?」「不,我來辦公,怎麼可以渡假。」她自顧自走到門口,一身濕衣服,披著毛巾俗衣,這樣子若被童保俊看見,不一頓臭罵才怪。
管家只得叫來司機送她出去。一進酒店就看見冰姬在大堂等她。
「王小姐,童先生一直找你。」把手提電話遞過來,那邊童保俊非常焦急地間:「你到哪裡去了?」「啊交通意外。」「為什麼不開著電話?」
「放在手提行李裡一時忘記取出。」
「世貞,你聽著,有一批紙,本來三日後可以運抵,此刻船被綠色和平組織在日本海扣住,動彈不得,你得設法給我找一批新紙,我等著加工出貨。」世貞嚇出一身冷汗,「如此窘逼,何處去找?」「冰姬會幫你。」
「啐,兩個女子,難道赤膊上陣乎。」
「我的意思是,冰姬手上有我們星馬菲朋友的名單,求他們先讓一些存貨出來。」「噓,開口求人難。」「拜託,小姐,試一試。」
「看看運氣如何了。」
「我真不明白小小一隻汽船如何會攔得住大貨櫃船。」
世貞歎口氣,「用的是人道主義。」童保俊忽然說:「我想念你。」
世貞微笑,「又想結婚?」「你在酒店住幾夭,公寓打點妥當,才搬過去。」
「遵命。」世貞真沒閒著,她與秘書開始奔波,晚上,留意電視新聞,在國際網絡看到環保組織把汽船用鐵鏈鎖在大船身上,堅決不肯退讓,海浪洶湧,環境惡劣。
冰姬說:「看,也是拚了老命來干的。」世貞覺得這件事裡有個教訓,「這往往是糾纏需付出的代價。」冰姬笑,「王小姐好似在說男女關係。」世貞否認:「不,我說的是任何人際關係。」四十八小時內,她們已經借到大部份存貨,因不惜代價工本,故此不算辛苦。
兩人笑著歎息,「有錢可使鬼推磨。」「世道難行錢作馬。」第二天,她忙著搬家,一邊又得照顧公司事,忙出一額頭包。
寵壞了,其實公寓連茶杯紙巾都已置好,還是覺得辛苦,衣物都堆在一角不願收拾。她在一疊紙上寫一個阮字。
冰姬看到,「唉呀,這提醒了我,吉隆坡阮氏紙廠。」世貞說:「還不去聯絡。」
「是是是。」半晌,她過來說:「有一位王先生想與你說話。」世貞納罕,「是誰呢?」「他說他叫王子恩。」世貞非常高興,即時取過電話,像遇到親人那樣說:「子恩,你怎麼會在這裡。」「人生何處不相逢。」他也相當興奮。
「出來聚一聚。」
「小姐,我在吉隆坡,開車要半日。」「我有事求你,我北上看你。」
「不敢當,你說的事,我馬上可以答應,還是由我南下的好。」
「你本週末有空?」
「不,我掛上電話立刻動身。」世貞為他的熱誠感動,「好,我等你。」
王子恩到了比想像中的快。
他見到世貞開心得呵呵大笑,過來把她當兄弟似熊抱。
他胖了,人也豁達活潑起來,熱帶水土適合他,少了從前那種都會男性過份精明的瑣碎浮滑感覺。「你氣色真好。」世貞由衷的說。
「你卻瘦了。」「唉,聽差辦事,叫我東湊西借,壓力挺大。」王子恩詫異,「我一直以為你是童某情人,不用辦事。」世貞默然。
「同姓三分親,你可別怪我。」「以熟賣熟至討厭。」
「我先與你談公事。」他手上有童氏要的紙,即刻付運,七日可抵目的地。
見世貞只得一個手下,王子恩說:「叫他多派幾個兵來。」
「人一多,我好比落地生根,更加回不去。」王子恩奇道:「還回去作甚,到處是家,處處是家。」世貞十分欣賞這句話,她一向小覷了此人,只因為他也是個打工仔。
「說一說,你怎麼會來到南洋。」
「我是真才實料應徵來的,共廿二人應考,只錄取我一人。」
「好傢伙。」他也頗自豪,「此刻樂不思蜀了。」
「公司對你好?」他點點頭。
「前途如何?」他十分坦白,「老闆獨生女兒追求我。」
「唷,肅然起敬。」王子恩有點靦腆,隨即悵惘起來。
「又怎麼了,少爺。」他衝口而出:「世貞,她若是你這般人才,我早已入贅阮家。」世貞看住他,輕輕說:「我有什麼好。」
「我只知道,與你有說不盡的話,時刻笑個不停。」
「凡是他鄉遇故知都會這樣啦。」他搔著頭,忽然看到桌上有一隻水晶瓶子,「咦,有酒,快取杯子來。」
「子恩,這酒喝不得。」王子恩笑問:「難道有蒙汗藥?」
「子恩,你地頭熟一點,代我取去驗一驗。」「嗶,你從哪家黑店得來這樣可疑的東西?」世貞不語。
「單身女子在外,事事當心。」他把瓶子放進一隻袋中,「一起吃晚飯吧。」冰姬進來,「王小姐,我還有些後期工作需要處理。」世貞頷首,「回去升你。」「謝謝王小姐。」王子恩打量著她,「童保俊終究也給你職權。」何止,否則,王世貞怎麼會心服口服。他給她看阮氏女的照片。
那位小姐不失秀麗,但明顯地不會打扮,體態嫌重,手飾工不好,看上去庸俗。「怎麼樣?」「愛你就行了。」
「這是什麼話。」
「肺腑之言,娶妻娶德,你看都會女性,虛榮的多,你獵她們,她們獵富翁,收入全擱身上,打扮得做魚餌,專等機會,會吃會穿能說會道有個鬼用。」
「這是夫子自道?」
「簡直不打自招,見你是兄弟,才大犧牲披露真相。」
「你一片苦心,想我息了綺思。」
「子恩,大好江山等者你去當現成的駙馬。」
「你這樣說,我會考慮考慮。」「姓阮,應是江南人士。」
「以前童氏有一位阮小姐,卻是粵人。」世貞一聽,忽然沉默,她的心也靜了下來,掉一根針都聽得見。
過一刻她問:「叫什麼名字?」「誰叫什麼名字?」
「那位阮小姐。」「阮慶方。」
「不,不是你的阮小姐,是從前童氏的阮小姐。」
「呵,我到今日還記得,她的名字頗為特別,她叫阮祝捷。」
「長得漂亮嗎?」
「你們女孩子都喜歡問這個問題,無論人家才高八斗抑或溫柔嫻淑,總愛問:人漂亮嗎?」
「你還沒回答。」
「回家找一找,或許還有她的照片,你知道,公司春茗合照之類。」
「是否美女?」世貞追問。「品貌相當出眾。」「後來呢?」
「才做一年就離了職。」
「下落呢?」王子恩搔搔頭皮,「那就不清楚了。」世貞不語。
「怎麼,掃了你的興?」世貞有心事,只管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