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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文 / 亦舒

    「我送你回去。」「子恩,謝謝你幫忙。」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但,看得出是真的關心她,這一份情誼,用在婚姻上,起碼可以維持十年八載。

    他忽然問:「如果我不窮,可否得到你的青睞?」

    「你當然不窮,子恩,要人有人,要才有才。」這是真的。

    「可惜資質普通些。」十分有自知之明。他告辭去了。

    第二天,冰姬向童氏詳細匯報最新運作情況。

    世貞同她說:「把線路搭往公司人事部。」「那檔案有密碼,進不去。」「向總管要密碼,說我要查檔案。」半晌,冰姬抬起頭說:「羅先生說:他可以代我們尋有關資料。」「我要查閱,無固定目的。」「他說不大方便。」羅某人態度完全正確。

    可是她看見冰姬在微笑。

    「陳,」世貞間:「你有什麼鬼主意?」

    「人事部有我好友。」世貞也忍不住笑了,「是有為青年吧。」

    「當然是一個有所求的異性。」

    「我也不是漫無目的,我想找一個人的履歷及照片。」

    「叫什麼名字?」「叫阮祝捷。」

    「名字這樣別緻,當不難找,我即時幫你聯絡。」

    那個男生反應十分熱烈,急於利用職權討好心儀的女性,大開方便之門,把資料一五一十送上。

    「有了,在這裡。」打印機把資料打出來。

    世貞頭一眼看到的是一張照片,她嚇了一跳,驟眼看,她還以為是自己。

    小小護照片拍得很普通,但是看得出阮祝捷有雙含笑的大眼睛。

    是這一點像嗎?不不,還有那稍帶倔強的神情與那固執的嘴角。

    世貞怔怔地讀起資料來。

    「阮祝捷,女,廿五歲,華南理工商業管理系畢業生,本年九月錄取為營業部見習生……」世貞轉過頭來,「你可記得此人?」冰姬搖搖頭,「王小姐,我只比你早三個月進來。」那意思是,阮離職已有一年左右。

    資料上這樣說:「於翌年十月以私人理由辭職。」這個阮祝捷,就是童式輝鸚鵡口中的阮小姐嗎?電話鈴響了,冰姬去聽。

    開頭很冷淡,隨即專注起來,「嗯嗯,有這樣的事。」又講了一會,才放下電話。

    世貞像家長似的問:「那是誰?」「就是人事部那朋友,親自補了一個電話來。」

    「有更新消息?」冰姬訕訕的,不欲開口。

    「怕什麼,說給我聽。」冰姬猶疑再三,終於開口:「說是與童先生約會過。」她口中的童先生,自然是童保俊。

    世貞一笑,「放心,我不會介意,人人過去都有一兩段。」「是,那我去做事。」

    世貞的疑心漸漸凝聚,像蔚藍天空,本無一物,先是一絲白氣,慢慢變成一團,越來越大,終於凝成一大塊堆堆雲,隨時行雷閃電,下起大雨來。

    她撥電話給王子恩。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阮祝捷曾與童保俊約會?」

    「那不是變成講是非嗎?」世貞沒好氣,「閒談不講是非,講文學抑或科學?」

    「由我嘴巴說出來,好似酸溜溜。」「那阮小姐為什麼離職?」

    「好像是另有高就吧。」「你知得不少,不如從實招來。」

    「不,我知得不多,世貞,過去的事,追究來做什麼。」

    「可以從中學習。」「每個人遭遇不同,無從學起。」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王子恩沉默一會兒,終於說:「他們很快分手,據說,她非常失落,一蹶不振。」「人呢?」

    「大城市,一個獨身女子,茫茫人海,很快消失,無人關心。」世貞打了一個冷顫。

    「你若放棄,一下子變成馬路上被車輾斃的小動物屍體,最終化成一個路障,下場大雨,消失無蹤。」多可怕。

    「童保俊沒有好好照顧她?」「大家都是成年人,怎麼照顧她一生一世。」「他愛她嗎?」「小姐,我不可能知道。」語氣有點揶揄。

    世貞長歎一聲。童保俊也有不得已之處吧。

    她問:「對了,那瓶酒化驗出來沒有?」

    「一有結果,我立刻通知你。」世貞剛想說再見,王子恩另外辟了新話題。

    「我對慶芳,開始從新估計。」

    「那是好事。」「真想重頭教她穿衣服打扮。」

    「不可,外表是小事,一個好妻子,無論穿衣品味如何,仍是好妻子。」王子恩恍然大悟,「世貞,你有無比智慧。」

    世貞笑說:「你一點即明,才真正聰明。」他沉默半晌,唔一聲掛斷電話。

    第五章

    他思想一搞通,不日便是吉隆坡阮氏紙廠的乘龍快婿,岳丈的一切都與他有關,現成的事業、親情、家庭,從此可以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

    每個人的遭遇不同,各有奇遇。

    傍晚,世貞叫司機把車子駛往童宅。

    這一次,她在客廳瀏覽,只見一整面玻璃牆外是人工瀑布,流水淙淙,映得室內陰涼無比。這是一幢豪宅。

    以童氏生意規模來說,不是負擔不起這樣華麗的別墅,可是生意人本色穩健,又不致如此破費,由此可知童另外還有巨額資產。

    這家人說不出的神秘。

    傭人斟出茶來,世貞喝一口,問道:「式輝在嗎?」「他到醫務所去了,王小姐隨便休息。」「我改次再來。」女傭忽然側耳,「有車聲,或許是他回來了。」果然,童式輝滿面笑容地走進來。

    今日,世貞以完全不同的眼光看他,只覺得他神情恍惚,那笑容也許只是面部肌肉抽搐不受控制的現象,以前都沒察覺。

    「過來,式輝,坐在我身邊。」童式輝有點猶疑。

    「告訴我,我是誰。」童式輝撫摸她的臉,隔了很久,不能肯定,最後說:「阮,是阮。」世貞歎口氣,低聲問:「醫生怎麼說?」「我很好。」傭人捧出茶點。

    「母親呢?」「我在這。」世貞一驚,額角冒出冷汗。

    像是欺侮一個小孩子被他的母親捉到,她連忙賠笑站起。

    童太太不動聲色,微笑:「世貞,你還住在酒店?不如搬到這,舒服得多。」

    世貞也笑,「我考慮一下。」童太太坐到童式輝身邊,「你若肯做我私人助理,我願出高薪,並且預支一年薪酬。」世貞說:「嗶。」上一任私人助理是阮祝捷嗎。

    童太太絕口不提童式輝的毛病,「式輝喜歡你。」世貞答:「我也喜歡他。」童太太輕輕說:「做人不外是三餐一宿,生命短暫,時光需好好利用。」「你說得對。」普通人待掙扎到一口安樂茶飯,抬起頭來,已經白了半邊頭。

    「世貞,你趁早給我一個答案。」世貞低下頭來。

    「來,吃碗燕窩。」小小碗盛著不知什麼,有一股奇異的濃香,世貞吃一口。

    童太太說:「你有什麼額外要求,告訴我,我若做得到,一定答應你。」「我回去好好想一想。」「式輝,送世貞出去。」童式輝聽得懂母親的話,一直送世貞到門口。

    世貞握著他的手,內心惻然,問他:「我來陪你可好?」他高興地答:「好。」世貞輕歎一聲,轉過頭去上車。

    車子還未駛抵市區,世貞的無線電話響起。

    是王子恩,「現在方便講話嗎?」「過十分鐘我撥給你。」「一言為定。」世貞對司機說:「就在這裡停車,我有事要辦。」她走進一問咖啡室,找一個角落與王子恩通話。

    「世貞,」王子恩聲音非常鄭重,「化驗報告說那瓶酒裡有極重份量的麻醉劑。」

    嗯,叫人喝了回復童真般快樂,無憂無慮,渾忘一切煩惱,用來醫治破碎的心至好不過。

    「是違法的吧。」「若由醫生開出處方,則屬合法。」世貞說:「謝謝你,子恩。」「世貞,在童家,你要事事小心。」

    「我明白。」「唏,為什麼我們的父親均不是億萬富翁,否則,整日喝香檳坐遊艇喊悶可多好。」

    世貞笑了,「你岳父身家可不止一億。」「實在令人心動。」

    「等著接你帖子。」

    「記得與我聯絡。」跟著,王子恩把化驗報告傳真給世貞。

    世貞拿著它去見醫生。「是令精神科病人鎮靜的一藥物聚四氟乙烯。」「為什麼服用後會令人那樣快活?」

    「那只不過是一種幻覺。」「於身體有害嗎?」

    「像一切麻醉劑,容易上癮,終於不能自撥。」

    「啊。」醫生試探問:「誰在使用這種麻醉劑?」

    「一個朋友。」

    「請勸他前往戒毒所。」

    「醫生,我在想,一個人是否一定要面對可怕的現實呢?」醫生目光炯炯,「應克服困難,勇於承擔。」

    「如果那是一個不能逃避,與生俱來的難題呢?」

    「接受事實,苦中作樂。」

    「無論如何不可麻醉自己?」醫生躊躇,「我是一個醫生。」他苦笑。

    世貞點點頭,再大代價,再痛苦,也要醫到底。

    他口氣稍微回軟。「譬如說,癌症病人到了末期,為著維持人類最低的尊嚴,醫生也會給予瑪非因。」「謝謝你醫生。」她離開醫務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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