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亦舒
他的語氣又迅速恢復鎮定,可是此刻世貞知道他內心非常激動,冷靜只是偽裝。
「你對於一個人的腦部障礙知道多少?」世貞到這個時候才開口:「都在書裡。」
「接受我的勸告,你幫不了他,以後別再與他見面。」
「你不想我見他,必有其他原因。」
「就當它是一個小小請求,可否答允我?」「為什麼?」
「世貞,你像一個六歲的孩子,不住問為什麼:風那麼大,為什麼。他不愛我,為什麼,冰淇淋好吃,為什麼。」世貞微笑,不知想地,她不願乾脆地說出她肯順他的意思做。
「相信我,他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他與我們,沒有接觸。」那不是真的,世貞心想,她不知多喜歡與他相處,她與他,完全有感情上的交流。
「他只得幾歲大的智力,他不懂乘數表,也始終沒學會穿衣服。」世貞微笑,乘數表有什麼用?
又害怕臉上那吊兒郎當的表情會傷害到童保俊的自尊心,連忙收斂笑意。
「而母親卻那樣百般溺愛。」世貞同情他,「你精明能幹,毋需照顧。」童保俊喃喃道:「我也是人。」差點沒加一句「我也有弱小的心靈」。
世貞忍笑忍得好辛苦。
「不要再見童式輝。」「我明白。」童保俊似滿意了,他拭去額角的汗。
「世貞,我決定派你駐新加坡分公司。」世貞霍地站起來。
「下星期出發。」世貞不相信他會如此獨裁。
「那是一個好地方,職位落在你身上,許多同事會不滿。」「我並沒有答應。」童保俊露出一絲微笑,「你會說好的。」世貞無比惱怒,可是知道她是童氏手下一枚棋子,除非辭工不幹,與他脫離關係,否則總得任他編排,她低下了頭。
「世貞,那邊的確需要你。」世貞願意相信這是真話,那樣她可以挽回一點自尊心。「世貞——」他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忽然覺得不自然,混身僵硬,心有一絲悲哀,理智不能戰勝本能,過一刻,她輕輕摔甩他的手。
不是抗議,而是無法容忍。「不用收拾行李了,明早就走。」
「有人接飛機嗎?」
「你放心。」世貞點點頭,站起來出去做事。
她心中對他的愛念些微些微地減退,漸漸蠶食,拜然發覺已經沒有什麼剩下來。
她坐在自己房間發呆。秘書替她整理文件,一一裝在盒子,「王小姐,這一格是磁碟,這裡放公司印章。」
「是你跟我去嗎?」「不,是冰姬,她不知多高興。」
「為什麼?」「新環境新同事,多刺激,說不定碰上誰,還有可能組織家庭呢。」是呀,說得對,一年前王世貞若遇到這樣的機會,也一定雀躍,今日卻無限躊躇,一定是被寵壞了。
當下她說:「工夫做不來,當心一齊被老闆踢出來,太早開心了。」
「做得來才叫我們去,老闆才不笨。」世貞約了雅慈見面。
她到她的家去,那個地方她住過兩年,不知怎地,卻出乎意料地陌生。
一進門,世貞不相信地方竟那樣狹窄,小小客廳無轉彎餘地,雜物更多,一地歪斜的鞋子,發出輕微的霉味。
雅慈斟出茶來,世貞對地無限依戀,卻不知說什麼話才好,不過,見了面已經很高興。她握住老友的手。「稀客。」「雅慈,你一點也沒有老。」
「啐,去你的,半年不見,我哪能剎時間老了?」世貞有點恍惚,才六個月?不是已經十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你好嗎,房間租出去沒有?」「一早已經找到新房客。」世貞去推開那小小房間,睡房其實只有兩張單人床位那樣大,袖珍到極點,床貼窗放,另外只餘空間擱一張小小書桌與椅子。
世貞倚著門框,新房客喜歡米奇老鼠。到處都是他可愛笑臉。
世貞轉過頭來。真是蝸居。
雅慈問:「你有話同我說嗎?」世貞擁抱她,「我只是來看你。」門匙一響,新房客回來了。
是一個時髦的少女,一頭頭髮染成棕色,看到世貞,客氣地點頭,又見到桌子上蛋糕,饞嘴地問:「可以分一塊嗎?」世貞告辭。
小公寓坐三個人真有點困難。雅慈送她出去乘梯。
回來時,看到同伴正在吃蛋糕。
「這隻蛋糕不便宜,你的朋友真闊綽,可是,」她停一停,「衣著名貴的她為什麼滿懷心事?」「因為,」雅慈說:「金錢買不到快樂。」
「去你的!」世貞約了姐姐在外頭吃飯。宇貞一早在那等。
世貞叫了一桌名貴菜式,吳兆開十分高興,大快朵頤。
宇貞問:「你為什麼不吃?」「我不餓。」她為他們挾菜。
「你這次出差去多久?」
「表現良好,守行為,三兩個月就可以回來。」宇貞駭笑,「你說得似進監房似的。」吳兆開滿嘴是鮑魚,「世貞,替我留意新加坡房地產價格。」世貞微笑,一時不知姐夫是幾時發的財,竟想問津外國地產。
呵格格不入了。
世貞遞上一隻小錦囊,「孩子一歲生日,小小禮物,不成敬意。」宇貞連忙接過,「唷,又吃又拿,不好意思。」不然,怎麼會有親戚,一味護著荷包,誰來睬你。
世貞與他們話別後躑躅回家。
招雲台附近有一條小徑。是緩步跑的好地方,世貞站在那半晌,同自己說:「明兒乖乖上飛機吧。」有人在她身後說:「小姐,夜了,回去休息可好。」一轉身,見是童保俊,世貞不禁苦笑。
他那身西裝是何等熨貼順眼,對她照顧又無微不至,短短時日,將她身份提升到今日地步。世貞歎口氣,伸出手去。童保俊握住她的手。
回到家,一打開門,只覺寬敞通風,整個海港景色就在眼內,的確,山上就是山上。
童保俊說:「傢俱仍然沒買齊。」世貞笑,「你以為維持傢俱少是那麼容易的事?」童保俊點點頭,「這次回來,我們可以結婚了。」他一直提著結婚,世貞相信他渴望結婚,並且希望看到長得像他的子女,最好三四名之多,在他身邊左右跑來跑去,那種不甚聰明,但是非常可愛活潑的小孩子。
她也相信他會捲起袖子,沒有架子地幫保姆打理幼嬰,但是,她溫和地說:「老把結婚掛在嘴邊簡直不是辦法。」童保俊不出聲。
他也覺得不對,只能訕笑。
「祝我好運。」清晨,他沒有來送她。
世貞不是起不了身,但是嘴巴老像張不開來,胃似塞住一塊海綿。
她被逼出差。
到了彼岸,有人手上拿著一張紙,上面寫著王世貞小姐。
世貞一看,知道是接她的人。她把行李交給那人,跟著他走。
上丁車,她忽然覺得累,不禁盹著了。
仍有些微感覺,知道她還在車上,噫,沒理由,那麼久了。還沒到,照說最多二十分鐘車程。
她努力睜開雙眼,看到車窗外去,一眼便看到那著名的萊佛士像,沒錯,車子仍在行駛。她又閉上雙目。
再恢復知覺之際,只覺置身在一個鳥語花香的地方,並且有少女嬉笑聲。
世貞覺得心曠神怡,鼻端有嫩草香,她睜開雙目,看到一張年輕的面孔。
「王小姐醒來了。」世貞訝異,「你是誰?」「我是這的管家。」「這又是什麼地方?」
「這是童宅呀。」世貞連忙坐起來,四處觀望,車子已經駛進一間屋子的庭院,四周圍樹影婆娑,一株大紅花近在咫尺,世貞忍不住摘下一朵,別在胸前。
「冰姬到了沒有?」年輕的管家搔搔頭,「沒聽說有這個人。」世貞下車來,雙足踏上如茵綠草,忽然一隻小狗飛奔過來,在她腳下打轉。
「熱狗!」一人一犬已是老朋友,世貞抬頭驚喜地叫:「式輝,式輝,你在這嗎?」她要到這個時候才知道上錯了車,被童太太接了來,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兩隻鸚哥翩翩飛來,輕盈地停在世貞的肩膀上。
不知怎地,世貞歡喜得笑不攏嘴。
「王小姐請過來喝杯茶。」童家的冰茶用高杯子盛著,杯邊有新鮮薄荷葉子,世貞取過放在嘴細嚼。「式輝,式輝。」她一路找了過去。
童式輝在露天泳池,他冒出頭來,朝世貞招手。
褐色的身型又迅速隱沒在綠波中。
世貞脫下鞋子,「式輝。」這是他們倆第二次在泳池邂逅。
她蹲到泳池邊。水波,竟式輝不知在什麼地方。
忽然之間,一隻手自水裡伸出來,輕輕一扯,把世貞拉入水裡。
照說,連人帶衣掉進池中一定非常尷尬。
可是沒有,忽然之間,她似得到一股神秘的力量,她矯若游龍,迅速脫下外套及裙子,暢快地游至池面,這次與上次不同,這次她主動。
童式輝在池邊等她,露齒而笑。
世貞游得興起,索性再游了七個八個塘,她在太陽底下有點暈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