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亦舒
我即刻鼓掌。
老惠氣得渾身發抖,「但願上帝佑我,不待你即位那日,我已經魂歸天國。」
我說:「阿門。」
他自己開門走掉了。
占姆士哈哈大笑。
我凝視他:「占姆士,你像離家出走的反叛兒童,而我是引誘你的壞人。」
「不不,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你的地位沒有那麼重要,愛人,」他很理智地說:「是我愛上了你,不是你引誘成功,我不見得單純得如你想像那般。」
「可是你愛上一個人是很容易的,你是那麼寂寞苦惱,只要有人肯陪你說話……」我並不起勁,「沒有選擇,就看不到高貴,你躲在我這兒,不外是逃避現實,假期過後,一切回復正常。」
他沉默。
我略有歉意,「從來沒有人這樣對你說話吧?」很具試探性的問他一句。
他仍然不出聲,伊生氣了。
他輕輕站起來,說聲「我有事先走一步」,便開門離開我的小公寓,我想叫住他,一時自尊心作祟,沒有開口,他已經掩門走了。
我獨自坐著,心中閃過一陣恐懼,我吞了一口唾沫,假使他永遠不再來,又有什麼好怕的?不外是一個比較談得來的朋友罷了。嘿!我疊起手,自鼻子裡冷笑出來,但不知道怎的,心中涼颼颼,空虛得不得了。
門鈴一響,我心頭跟著一輕,這老小子,才氣了五分鐘就蹩不住了,活該,這種遊戲,根本是斗耐力,誰忍不住就誰輸,小不忍則亂大謀。
我的隱憂一掃而空,趕緊準備打落水狗,拉長了面孔預備給他看一點顏色的。
打開門,外面站著一張熟面孔,卻不是占姆士。
我好不失望,頓時粗聲粗氣起來,「又是你,惠爾遜大人,你又來作甚?我這公寓淺窄的連轉身也有困難,容不了你這等公侯伯子男爵等人,有什麼話,在門口說了也罷,快快快,別浪費我時間。」
他非常煩惱,異常不快樂的說:「我惠爾遜是世襲的第十六代伯爵,你這個騷貨不該拿我來開玩笑,窩並不高興在你這裡進進出出,我也不過是食君之祿,替君辦事而已。」
「你為什麼叫我騷貨?」我責備他,「你若想人尊敬你,你就不能侮辱人。」
他冷笑,「能被我叫騷貨的女人還不多呢,占姆士呢?他在哪裡?」
「他不在這裡。」
「你當必知道他在哪裡。」
「我真不知道!你這老頭怎麼渾身找不到一絲高貴氣質?你嚷嚷幹什麼?一副奴才樣,」我翻翻白眼,「我偏不告訴你。」
「現在不是說笑時分,他母親在這裡。」
「他母親?」我張大了嘴。
「她要見他。他父皇催促他回家去,你就把他交出來吧。」
我打開門,「這裡才多大?你儘管進來搜他。」
就在這個時候,占姆士的貼身保鏢出現,他貼著耳朵與惠爾遜說了幾句話,老惠才相信了。
這老頭的臉皮轉為一種肉粉紅色,非常異相,皺紋忽然加深,一道道向坑溝痕,他喃喃說:「難道又是注定的?」
我看著他,心中生了不少憐憫,但如果我略退縮一步,又得淪為茶花女身份,故此死命撐著與他鬥著。
他說:「寶琳,你總得換件衣服與我走一趟,你不去見我主母,我無法交代,要在你家上吊了。」
「她要見我?」我發呆的。
「放心,她不是那種人。」
我反問:「不是哪種人?」
「給你一筆巨款,叫你離開她兒子的那種人。」
「唉,」我說:「我就是一心等待這種母親,你們就是捨不得這筆巨款,貴國也真的沒落了,連個把騷貨都打發不得。」
惠老頭與我強嘴:「是咱們不願意作見不得光的事,你以為奈不了你的何?」
「你們不會小題大做吧?」我問道。
「看你是不是逼虎它跳牆。」
「恫嚇!」我說。
「快換衣服吧,寶琳。」
「老實說,我不敢去見她。」
「你如果沒做虧心事,怕什麼見她。」
「我不習慣見皇后。」我終於承認,「我怕出錯。」
「寶琳,相信我,皇后此刻也就是一個平凡的母親,焦急而彷徨。」
「她是否生氣?」
「狂怒。」
「或許見到了我,她會令人除去我的頭顱。」
「她還要知道她兒子的下落呢,你馬寶琳小姐人頭落了地,我們到什麼地方去找占姆士?」
「我真的不知道占姆士在什麼地方。」
惠爾遜看著我,「你們吵架了是不是?」
「他如果那麼容易被得罪,」我攤攤手,「我沒有辦法。」
「寶琳,你真是好膽色,他的未婚妻身為女勳爵,也要對他sir前sir後,你竟頂撞他?」
我沉默一會兒,「老惠,你若為人夫,被老婆這樣稱呼,心中滋味如何?別告訴我你喜歡這種禮節。」
他居然也歎口氣,贊同我的說法。我進房中換了一件體面點的裙子,抓起手袋,跟他出門。
在車上,他忽然說:「我開始有點明白佔姆士為什麼喜歡與你相處。」
「我不會誤會你在讚美我。」我說。
我們在其餘的時間裡保持沉默,沒有說話。
車子向占姆士「朋友」的屋子駛去,那是他們國家大使館。
車子停下來,司機替我開門,我很緊張,胃絞緊著。
老惠與我踏進那間白色的大屋,馬上有人出來接待,我們在藍色的偏廳坐下,女傭退出不多久,立刻有衣服悉索聲,老惠一聽之下馬上站起來,顯然這種塔夫綢的輕響對他來說,是最熟悉不過的。我猶豫一刻,也跟著站起來。
在我們面前出現的是一個有栗色卷髮的婦人,約五十多歲,碧藍的眼鏡炯炯有神,膚色細膩紅潤,妝著薄薄的粉,身材並不高大,卻有一股母儀天下的威勢,我大氣兒也不敢透一下,平時的爛佻皮勁兒一掃而空,只聽見自己一顆心怦怦的跳。
老惠立刻說:「陛下,馬寶琳小姐。」
她開口了,「馬小姐。」那英語發音之美之動聽,是難以形容的。
「陛下。」我說。
「請坐。」她遞一遞手,本人先坐下了。
她穿著一套寶藍色的綢衣裙,式樣簡單,剪裁合度,坐下時又發出一陣輕輕的悉索聲。
女皇雙手優雅地放在膝上,渾身散發著說不出的高貴氣質,我禁不住肅然起敬。
她說:「馬小姐……我簡直不知如何開口才好。」
我低下頭,雙膝有點顫抖。
然後她直接的問:「占姆士呢?」
我抬起頭,「我不知道。」
「半年前他自醫院出來,便開始展開地毯式的搜索,務必要尋找到你為止,五個月前他得知你的下落,趕到香港,至今我已經有一個月沒見到他了。」她的聲音清晰動聽,但隱隱也覺得有一絲焦急。
「我——」我愧意萬分。
「這不能怪你,馬小姐,」她十分明理的道:「占姆士的牛脾氣,我們都知道,況且他也三十三歲了。」
我囁嚅,「我們只是朋友。」
她凝視我,雙眼猶如一對藍寶石,眼角的細紋增加了慈祥,「惠爾遜公爵不相信你們只是朋友,而我,我是相信的,一眼就知道你不是一個厲害精明的女子。」
我感激了,「謝謝你,陛下。」
她微笑,「我聽說你在公司裡甚至鬥不過一個愛爾蘭混血種。」
我苦笑,「你們清楚我的事,比我自己還多呢。」
「親愛的,世事往往如此。據歐洲一些小報上的消息,過去十四年間,我曾懷孕九十三次,與丈夫鬧翻六十七次,而我丈夫則打算退位三十三次,他有一個私生子,今年比占姆士還大五年,貴族與否,我們面對的煩惱是一式的,因為我也是一個女人,一個母親。」
我呆呆的聽著。
她輕輕地站起來,「親愛的,我希望你能以朋友的身份忠告占姆士,他有責任在身,我限他三天回國,他不能傚法他表兄,他表兄只有一個銜頭,他卻有皇位在等待他,無論在等待的期間多麼煩悶,他都不能退出。」
女皇說:「我們不能退出,因我們是貴族,享有權利,就得盡義務。」
她這一番話說得斬釘截鐵,毫不含糊。
我輕輕說:「我恐怕我沒有這樣大的說服力。」
她說:「親愛的,你將你自己低估了。任何人都看得出,占姆士已愛上了你。」她冷靜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溫情。
我苦笑,「這是你們的想像。」
「旁觀者清。」
「他並不愛我,他愛的是一點點自由。」我說。
「叫他回家,告訴他,他母親在這裡。」
「我會的,陛下。」
「也告訴他,他的未婚妻已經清減了許多。」
我歎口氣:「是。」
「你一定在想,馬小姐,這一切原與你無關,真是飛來的煩惱,是不是?」
我點點頭。
「你難道與占姆士一點也沒有感情?」她問。
我一半為爭一口氣,一半也是真情,緩緩的搖搖頭。「陛下,令郎並非一個羅拔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