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亦舒
我坦白,「在週末,陽光普照的時候,香港起碼過半數以上的男伴都會樂意約會我,但逢陰天雨天,他們全躲了起來。」
他點點頭。「史提芬呢,他對你可好點?」
「他老說:『省點總夠過。』那自然,一家八口擠一擠躺一張床上,也就這麼過了。我不敢說他不對,他敢向我求婚,也就因為他信仰他自己。但他不會照顧她,他當妻子是夥伴,共同經營一盤生意,無需呵護愛情。」
「為何嫁他?」
「時間與機緣到了,」我說:「人們結婚對像往往是最近的那一個,而且為什麼不?愛的越深,痛得越切,咱們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好處多得很呢。」
「這倒與我的婚姻相似。」他苦笑。
「你又不同,」我說:「你生在帝王之家,你有責任。」
「是嗎?我的責任要待幾時才會交到我手上?此刻我只能等了又等,等了又等,所以他們覺得替我娶了親,日子比較容易過。」
「別說得這麼淒慘好不好?」我心中惻然。
他說:「你看見後面盯著我們的船沒有?」
「看見,一共三艘。」
「多累。」
「誠然。」
「你知道保鏢叫我什麼?」他說:「官方剪綵人。」
我忽然又回復過來,拍拍他肩膀,「占姆士,振作點。」
他又握住了我的手,「寶琳,要我回去也可以,但你要陪我走。」
「飛機飛到新德里那個站,就有人在我湯裡下毒了,」我溫和的說:「你們是神仙眷屬,全世界都容不得我這個狐狸精,再說,你那小肥婆未婚妻尺寸驚人,一掌揮過來,我吃不消。」
他微笑,「誠然,有許多事我是沒有自主權的,但到底發起威來,他們也得遷就我,你放心,保護你,我還有點力。」
我不出聲。
「寶琳。」他自我身後抱住我。
我閃開,坐到帆布椅子去躺下,仰看滿天的星星。
「你仍覺得我毫無男性魅力?」他失望。
「中國女人的情感熱得很慢,」我緩緩說:「表面上再新潮,骨子裡仍然非常保守,我不能立時三刻與你接吻擁抱發生關係。」
他搓著雙手,「啊是,幾乎忘記了,我有一件禮物送給你。」自口袋摸出一隻盒子。
來了,我想:厚禮、關懷、權勢……引誘我入谷,如我陷入這段傳奇性的感情中,失去的將是做一個普通人的幸福。
「我不收禮。」
「你也說過不與洋人上街。」他微笑,打開盒子,取出一隻蝴蝶結形的小鑽石胸針,墜著兩顆拇指大的珍珠,非常漂亮,十分精緻,可是一眼看去就知道不會太貴。
「謝謝。」我接過了,虛榮的女人。
「後面刻著我的名字。」他說。
我別在衣領下。
「你是個美女,寶琳。」
「你少見多怪,像我這樣的女人,香港有三十萬個。」
冷風颼颼,香檳是唐柏裡儂,易入口,醉了還不知道是為什麼。
我吟道:「似比星辰非昨夜。」
占姆士沒聽懂,但顯然他也陶醉在這個景象中。
這個夜晚其餘的時間裡,我並沒有再請求他離開我。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是一個穩重的好人。
第四章
他離開了領使館「親戚」處,留在友人的公寓裡,我領他到超級市場買物,陪他配一副平光眼鏡,平時戴著避人,他穿時髦的衣著異常好看。
他頭髮長了許多,比我初認識他時更像一個普通人。我們在廚房忙著張羅吃的,因為出神高貴,占姆士的氣質與一般上等的華籍男子相仿,並無太大的隔膜,我們相處得很好,我對他的態度沉澱下來,雖然不再輕佻,倒也活潑——至少比他的未婚妻要有趣得多。
占姆士是一個氧氣隔離箱內長大的嬰兒,世上一切的不幸,他只在報章上閱到,遙遠而不實際,他知道這世界上發生著什麼事,但是沒有概念,他平日除了洗臉與替自己穿衣服,就是剪綵與群眾握手與在騎馬放風帆滑雪當兒給記者拍照留念。
我生活上每一細節都令他詫異與好奇。是以他覺得我是他枯燥日子中的陽光,三五天之後,他已不願離開我。
每日他都送我禮物,有時是一束花,差人送了上來,還笑說:「是你神秘的愛慕者呢。」
有時是巨型的鑽石,我也會笑說:「我下半生潦倒的時候,靠的就是這些東西了,我會流著眼淚賣掉這些最有紀念價值的禮物。」
占姆士會悲哀的說:「你總是想離開我,寶琳。」
壓力總是會來的,南施姐先警告我,說她在新聞界有熟人,都疑心某國的王太子留戀異鄉,這事遲早要被拆穿的。
趁占姆士不在,她找上門來,予以太多的忠告。
南施說:「或許你會覺得我多餘,或許你會後悔將占姆士的身份告訴我,但寶琳,這件事不可持續下去,除非你有野心傷國際通訊社頭條新聞,他現在當你是新鮮玩意兒,愛不釋手,日後厭了怎麼辦?」
「大姐,再複雜的事,在局外人看來,都是簡單明瞭的,換了你是我,也許你沒應付得我這麼好。」我苦澀的說。
「寶琳,你說得很對,但作為一個看你長大的朋友,我也不得不向你指出利害關係。」南施說。
「我總是感激的。」
「我也禁不住奇怪,他放著那麼大的皇宮不住,守在你這間千來尺的公寓內做什麼?」
我感慨地說:「皇宮再大,不過是牢籠,他若當上了正主兒,能夠發號施令,那又不同,但此刻他的身份,與一般的失匙夾萬有什麼分別?平民還能上夜總會坐坐,追求電視明星,到新界去飛車求發洩,他能夠做什麼?」
「與他在一起,那感覺如何?」
「感覺?他跟普通有修養的男士完全一樣,沒有分別,但是他比普通男人更懂得體貼女性。」
南施說:「一切決定在你自己,寶琳,做得不好,你會轟動全球——呵,這真是一個至大的引誘,名揚五大洲哩,屆時可以學根本七保子般在巴黎出其風頭……」
我冷笑,「可是西方社會很瞧得起她嗎?」
「總比光在娛樂週刊上刊照片的好。」南施理直氣壯的說。
「老老實實,如果占姆士是一個普通人,我會更高興。」
「這話全世界只有我一個人相信,」南施冷笑,「你現在好比抓著一柄實彈真槍的孩子,還不懂運用這枝武器,稍遲你就是一個危險人物,你聽過『挾天子以令諸侯』?」
我靜默了很久,然後寂寥的說:「我相信我自己上能把持得住。」
「祝你幸運。」她說。
「大姐,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我驚問:「你不再與我來往?你敢?」
「你召我,我會來。」
「你他媽的你竟用這種字眼——」
占姆士敲門,我去開門,他見到南施,馬上伸出手來,「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寶琳口中的大姐,她跟我說過多次,她在黑暗中多虧你的引導。」
占姆士的平易近人令大姐至為詫異。
「你不是要走吧?且慢,喝一杯我做的咖啡如何?」占姆士說:「我的手藝現在不錯。」
「我……」大姐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
占姆士幽默地說:「可是我臉上開花了?」
大姐跟我說:「寶琳,我佩服你,我想我應付不來,我先走了。」
我微笑,送她出門。
她如生離死別般擁抱著我。
占姆士說南施長得秀氣。
我說:「在你眼中,一切東方女人都是美女。」
「我可不曉得你如何維持那苗條的身段。你吃起東西來象條牛,而且年紀也不小了,應該中年發福了吧,所以了不起,你才是我見過最美的美女。」
這話出自身經百戰的花花公子口中,份量又不同,他見過什麼女人呢?
他涎著臉說:「在裸女雜誌中。」
真好笑。
南施走了以後,惠爾遜有來了——應該是惠爾遜公爵,他怒氣沖沖,又發作不得,已宣佈我是他國第一號敵人。
他板著面孔問占姆士什麼時候回家。
我穿著運動衣,坐在地毯上,用耳機聽時代流行曲,他們的對白隱約可聞。
占:「如果我回去,我要帶著寶琳。」
惠:「你瘋了,你要學你表兄?他娶百老匯艷星,你娶東方掘金女?」
我插嘴:「公爵,你言語間放尊重點。」
占:「是老惠,否則我們要下逐客令。」
惠:「占姆士,你留在這座轉側都有困難的公寓中幹什麼呢?」
占:「這公寓清潔大方,為什麼不?」
惠:「你當心,我會告訴你父親。」
占:「你儘管說去,最好他選亨利或是愛德化當承繼人,我就不必痛苦了。」
老惠為之氣結。
這是他們家庭紛爭,我管不了那麼多。
占:「你先走吧,老惠。」
惠:「占姆士,我看著你長大,知道你為人,你總不能現在開始逃避責任吧?」
「我沒有說過要辭職,」占姆士怒道:「你少倚老賣老的教訓我,一切還有我爹作主,到了限期,自然會回去的,你當心點,我承繼了皇位之後,砍你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