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頁 文 / 亦舒
我乾笑數聲,關上大門,喃喃罵:SMARTASS!
我並沒有十一點半上床。我失眠。
他卡片上只有一個名字與在英國的電話地址,沒有身份職位。而且我認識那麼多男人,沒有人能比他穿得更漂亮與說得更漂亮。
而且該死的莉在一點半回來了。
她開冰箱做宵夜,放水洗澡,一切完畢之後還要我幫她卷頭髮。
「明天做不行嗎?」
「不行,明天我一早要出去,有約會。」她在看那張名片,「是,我認識這傢伙,你應該放他進來休息,我與彼得在倫敦他家大吃大喝近半個月,太不應該。」
「但是我不認識他。」我抗議。
「你這老站婆,永遠一上來就把所有人當壞人。」
「可是萬一他進來把我扼死了在這裡──」
「你看小說看得太多了。」她說。
「他到底是什麼人?」
「大律師。」她指指名片,「大律師的名片上不准印身份,你這老土。我敢說這小子一輩子沒有受過如此大的侮辱。」
「都是社會的錯,莉,你那天下為公,四海一家的脾氣不改一改,我馬上遷出這間屋子。」我生氣了。
「對不起。」她說。
我悻悻地,「我就是這麼小家子氣,怎麼,不行嗎?」
「行行,拜託,把我頭髮吹乾好不好?」
我回房去了。
第二天,星期六,我睡到日上三桿。鐘點女傭人已在收拾屋子,霧也散去,一客廳陽光,非常迷惘的一個午後,莉早已出去,撒得一地七彩繽紛的涼鞋。
我端著杯冰凍牛奶坐在沙發上發呆,提不起勁。
女傭人絮絮地閒話家常:「替你做了杏仁豆腐,在冰箱裡,多吃一點……這麼潮濕的天氣,自己要當心,星期六也沒地方可去?」
越來越像個母親。
我伸伸懶腰,轉到露台站著看風景,不遠處纜車轟隆隆開上來。
門鈴晌,女傭人去開門,我轉頭,她已把來人放了進來。
是昨夜那個陌生人。
他一見到那堆鞋子便笑道:「莉莉回來了?」
我點點頭。「又出去了。」
他自顧自坐下,「我來還錢。」他還我一百元。
「謝謝你。」
他又自外套衣袋取出一瓶子礦泉水,放在在我面前。
我心情已經不好,頓時覺得他過份活潑,我說:「你可以走了。」
「怎麼,你不打算招呼我?」他攤攤手,「我得罪了你?」
「我想一個人清靜一會兒,莉一回來,明天就會開百人舞會,今天是我唯一的機會。」
「對不起,打擾你。」
「再見。」我拉開大門。
他走了。
女傭人詫異地說:「你怎麼與男人有仇?」由此可知,剛才的話她全聽見,我的事情她也全知道。
我抱著雙手倚在欄杆上說:「這裡風水不好。」
女傭人歎口氣,廚房去了。
莉莉回來的時候,精神煥發,完全不像一夜未睡,我非常服貼,她這位大姐確有過人之處。她身後銀著一大堆朋友,大半是藝術家,活潑明快,又叫艾笑,各自帶來了酒與食物,不費一點勁,就投入地組成一個舞會。
必須多謝我那套四聲道豪華音響設備吧,我洋洋得意,如果沒有如此勁的音樂,包管他們沒有玩得這麼高興。
震耳的音樂給我無限的安全感,我挑了一隻梨千一隻牛油果,還有三文治夾麥包,灑上點生洋蔥碎,加一杯上好的萊斯令白酒,呵,但覺做人無限滿足。
我躲在露台一角,開始大嚼,目光注視著客廳內的一群青年盡情地享樂。
莉穿一件白色露肩衣裳,白色銀邊高跟鞋,精細的足踝多麼性感,我讚歎了,她如雲的秀髮柔軟地波狼式地垂在肩上,一付大水鑽耳環襯著最新玫瑰色調的濃妝,莉是一個尤物,毫無疑問。
這時身邊有人帶笑的說:「永遠是旁觀者,為什麼?」
我轉過身去,是他,他也跟著來了。
「每個人都應該參加這個嘉年華會,」他說:「進去,我與你跳舞。」
我說:「我不會跳舞。」
「我教你。」他溫和地。
我說,「改天吧。」
他在我身邊坐下來,「對付你這麼孤僻的小姐,真需要許多時間,而商業社會是這麼忙,誰抽得出時間呢?」
我看他一眼,「有很多女子是即沖咖啡素,你可以在各種牌子內挑一款。」
他點點頭,「比喻得很好。」
「有些人品味高,有些人不。」我說:「人各有志,各人的要求不一樣。」
他仍然坐在我身邊,「然而你付出的代價是過高了。」
「你仍然不明白,」我微笑,「莉的瞭解力比你高出很多,夏蟲不可以語冰,你所認為的損失,在我來說,是不屑一顧的瑣事!所以莉並不企圖改變我的生活方式。」
「你這個高傲的姑娘!」他詫異了,「我從沒遇見比你更囂張更孤僻的人。」
我笑,「現在你見到了。」
「然而你可快樂呢?」
「這是我的選擇,我自然只做對我自己最有益的事,至於快樂,快樂是件深奧的事,不信你去問問莉莉,你問她可快樂。」
「看破紅塵並不是好事。」他說。
「我並沒有看破紅塵。」我說:「你別對不瞭解的事夾纏不清。」
「你有無職業?」他問。
「有。」
「是什麼?」他大大的表示興趣。
「我寫小說為生。」我說。
「真的?你寫什麼小說?」他意外問。
我莞爾不答、這男人在法庭上無疑是威風八面的一個人,但對於文學藝術,他不是那回事,多說無益。
「你打算這樣過一生?」他問。
我有點怒意,不想與他纏下去,因而反問:「你呢,你也打算這樣子過完一輩子?」我站起來,「到漂亮女郎的公寓串門,希望獲得收留?」我拂袖而去。
他懂什麼叫做情操!說了也是白說,這世界上充滿了粗糙的人,我仰起頭歎口氣,知己難覓。
隨著蕩漾的音樂,我躺在床上著小說,有一句沒一句,有種迷惘的感覺,我並非故意將自己弄得高深莫測,希望那個人不要誤會。
管他呢,他要誤會就誤會好了,我煩惱地扔下書本。
莉在門外叫,「出來吃宵夜!」
「你們這班人遲早會吃死!」我吼叫。
她哈哈大笑。
第二天清早我起來,莉又已經出去,客廳像經過大戰般,女傭人咕咕噥噥發牢騷地收拾。派對完畢後的殘局對我來說是一種浪漫,對她來說是後患,目光相異至此。
女傭人邊把彩色的碎紙掃走,邊說:「昨天那位先生,他還會來找你嗎?」
我問:「為什麼你要關心這問題?」
「他不錯,他敢逆你意思,就證明他有誠意,別人才不跟你吵,他們逃還來不及呢。」
我苦笑。
「其實你是好女孩兒。」她嘖嘖地惋惜。
越來越像個祖母,變本加厲,晉陞一級。
「水清無魚,人清無徒。」她忽然說。
「這兩句話你是什麼地方學來的?」我震驚。
「人是糊塗點好,太聰明了,人家害怕,每個人都有優點,你要耐心發掘人家的好處,別老覺他們笨。」
我垂下眼睛。
她輕輕說:「聰明反被聰明誤。」
我抬起頭來笑著大喝一聲:「不叫你掃地了,乾脆在大學裡開一個哲理班叫你去作教授可好?」
她吐吐舌頭,忽忽到廚房去洗玻璃杯。
而那人,
今天,
沒來。
終於把他趕走了,我想,這是我一貫地非常奢侈與淒艷的一種姿勢,但外面不知道有多少即沖咖啡在等待他,令他快樂,他何必在這裡浪費時間。
稍後我替植物一盤盤地換水,加上營養料,將葉子沖洗乾淨。
家裡又一塵不染了。
門鈴啊,我跳起來,滿懷心事地去開門,門外是一位中年太太。
她板著臉說;「小姐,昨夜你們這裡的華宴直到清晨二時才散,我下最後哀的美敦書,以後若再如此騷擾鄰居,我去派出所告你們。」
我早洩了氣,「是。」
她對我的溫純大表詫異,因而起了歉意。
「已經很多次了。」她補充。
我很悵惘地說:「是。」
她駭然,「你聽明白了沒有?我希望你們不要──」
我沒精打采的說:「明白了。」我關上門。
太陽淡淡的曬進書房,文房四寶整整齊齊的放在桌子上,牆上一幅國畫,上面題著「玲瓏骰子鑲紅豆,刻骨相思知未知」。
我並沒有獲得那樣的機會。
我坐下抽一枝煙,把煙灰彈入水晶刻的煙灰缸,我的生命太理智明澄,萬里無雲,不起波浪,味同嚼臘,但眼看人們為感情所作出的一切犧牲,又深覺滑稽可笑。
我是一個白色的人。考這間屋子就可以知道我的為人。肥皂都堅持要買白色,有一次莉自不知什麼地方帶回來用剩的心形粉紅色香皂,我觀後笑半晌,然後就扔到垃圾桶內。
然後莉就埋怨我是老姑婆,白白的浪費了這麼多年。
我微笑。
唱機在播放紐約交響樂團的「黃河」。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