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文 / 亦舒
湯姆笑,「這不是在說麗絲嗎?」
他妻子說:「去你的。」
我搬了回家住,但是湯姆常常打電話來聊天,我認識他們兩夫妻已有長久,但一向與湯姆不熟,我是女方的朋友,現在他忽然與我親近,後果是什麼,我是明白的。
但他是那麼誠懇,那麼瞭解,那麼溫和,我忍不住與他談天,我早已說過,我是一個寂寞的人。
我的心理醫生說:「你別墮入這種習慣,老跟有婦之夫來往,終於是要吃虧的。」
但是我實在禁不住與湯姆說話,他是那麼的同情我,愛護我,況且他有妻子,他不可能打我壞主意。
當他約我去觀看默劇的時候,我馬上答應了。
我告訴他,「我喜歡默劇,馬賽馬素是我的夢中倩人。」
他諒解地笑。
「默劇是那麼哀艷動人,」我說:「用手勢代表心意,一次又一次,耐心地幽怨地傾訴著靜寂的萬言千語──啊,主角那張塗上白粉的面孔……令我感慨良多。」
「你說得很對。」他說:「是的。」
我興奮得面孔都紅了,多久沒有人聽我說話,良久我只把要說的話向自己說了一遍又一遍,現在有聆聽我的話的人,我很開心。
那天我玩得很高興,有種充實的感覺,我睡得很沉,半夜醒來,但心這種歡愉不會長久,我實在是一個可憐的女人,別人可不為這種事擔心,她們的丈夫就睡在她們身邊,她們隨便做什麼都有人支持。
清晨被電話驚醒,拿起話筒;那邊是湯姆的聲音:「七點半了,好起床了,半小時後在你樓下接你。」
「是。」我說。
洗臉的時候我跟自己說:「啊,你不壞,你還是有男人喜歡的,頓時有了存在價值。」
我的艮知提醒自己:可是他是別人的丈夫,結果是可以預料的,為什麼自一個僵局逃出來,又踏入另一個僵局呢?
我坐下來,慢慢的換衣服,假使麗絲知道了怎麼辦?她會不會罵我,抑或靜寂的退出,使我終身都不好過?
我會不會嫁給湯姆,愛他一輩子?為他的事業擔心;替他生孩子,打理家務?
我為什麼要聽一個男人的嚕嗦,當全世界的男人都願意向我獻慇勤?我還年輕,我樂意做一個單身女人,寂寞而清高。
湯姆,湯姆是什麼呢?他是個建築師,家中有點錢,馬廄中養有兩匹馬,跟牢他,生活上沒有問題,精神上不免感到缺乏,以後就得與他去應酬交際……自然我是喜歡他的,但是長期受到自由的限制,我會有怎麼樣的反應?我不知道,我不敢想像。
我在化妝的手不由得慢下來,這時候門鈴晌了,我知道是湯姆來接我。
我忽忽披上晨褸去開門,一邊道歉,「你稍坐一會兒,我五分鐘就好。」
「我催得你太厲害了?」他上下打量我,晌亮的吹一下曰哨。
我笑看套上衣裙,抓起手袋。
他說:「平常倒不覺得你身段精彩,只見你穿大三個號碼的衣服,今天可得觀真相。」
我詫異地看著他,「湯姆!怎麼你也說這種話?」
「我?我也是男人呀,男人不說這種話,還有什麼人生樂趣?!」
我笑。
到寫字樓,我跟自己說:一個已婚男人接著另一個,這一輩子難道就這麼過了?
我快樂嗎?我將來的時日如何打發?
顧不得了。
我拿起電話,打到湯姆的寫字樓去。
「湯姆,」我說:「你喜不喜歡吃匈牙利英?我們今夜去嘗一嘗如何?」
「今夜…,是麗絲的生日,」他說:一我們恐怕不能出來了。」
「哦,」我若無其事的答:「那麼改天吧。」我掛了電話。
我台上桌前的文件,踱到窗前,看海港的景色,我不能再這樣下去。
莊醫生那次壞經驗已經足夠了。
電話鈴晌了。女秘書敲門說:「是湯先生。」
「我不在。」我硬著心腸說。
女秘書忍不住說:「你一直告訴他們說你不在,難怪家不出去。」
我握住拳頭,勇敢地微笑。「不,我會嫁得掉,正式結婚,穿白色的婚紗,請你們喝喜酒。」
女秘書取起聽筒,她說:「她不在,湯先生,她請假。」
我的醫生曾經跟我說:如果我不幫助自己,沒有人能夠幫我口
我披上大衣,跟女秘書說:「我出去走走。」
馬路上的空氣是清新的,剛經過大雨,石板給洗得乾乾淨淨,就像我的胸襟,在這一剎那忽然變得非常明澄,四大皆空,再也不受畸型感情的束縛。
我張開雙臂,深深呼吸一下。
我會去蹤,他們永遠找不到我。
我到附近的咖啡室坐下,叫杯咖啡,一個冒失的年輕人忽忽走過來,撞翻我的杯子,他連忙道歉,掏出手帕想替我拭抹,又無從下手,尷尬得要命。
我笑著說:「不要緊,不要緊。」自己用紙巾揩乾。
一邊偷偷的瞄他的手指,看有沒有婚戒。
他順勢坐下來,數口氣,他是一個衣著灑脫,相貌端正的男人,他說:「不要怪我,我到香港已半個月,除了開會,只有喝杯咖啡的時間,我連尖沙嘴都沒去過。」
我向他擠擠眼,「我也是偷出來喝咖啡的。」
他笑。「告訴我──」這是他的口頭禪。
我打斷地:「先告訴我,你是否已婚。」
「不,不,我是單身漢。」他說。
「OK,那麼說下去。」我微笑。
「我──」他滔滔不絕的準備說下去,我趣味的看看他。
我打心中笑出來,這是一個健康的開始。
遇
一個霧夜,空氣膩答答似乎要僑出水來,呼吸都不得暢快,我們住的房子本在霧線之下,空氣流暢,此刻也不得不開足冷氣機兼抽濕機。
我躺在長沙發上看小說,每隔十五分鐘,聽古老時鐘「當當」報時,非常寧靜,我決定在十一點半時去淋浴,把濕氣沖乾淨,在身上灑點雙妹牌痱子粉,換上花布睡袍,上床做一個張愛玲小說般的夢──曲折離奇,多采多姿。
但還沒來得及放下書,門鈴晌了。
我不由得警惕起來,這麼晚,誰?
我打開門,門外站看一個年輕的中國男人,他長得很漂亮,我一邊嚼口香糖一邊打量他,他的外套是喬治奧亞曼尼,他的皮鞋巴利,他的行李箱──行李箱?
「你找誰?」我問。
他有點不好意思。「莉莉。」他輕聲答。
我搖頭,「她不在家。」
「她什麼時候回來?」他失望。
「她到巴哈馬台島去拍一輯照片。」我仍然沒有讓他進來的意思。
「呵是,她是時裝模特兒。」他拍拍額角。
他應當知道莉是幹哪一行的吧。
「但彼得叫我來找莉莉──你認得彼得?」他還要作垂死掙扎。
我穩佔上風,冷冷的說:「不,我不認得彼得,我也不認得雷蒙、湯默斯、史蒂夫,我要關門了,對不起,再見。」
「喂喂。」
我已經關上門。
回到沙發上去躺著,等待時鐘報十一點半,這是我每天上床的時間,準得機械化。
當初我搬進來與莉住,朋友都不置信,不可能;他們說,兩個完全不同類型的女子,遲早要打架的,但是我們兩年來相處得天衣無縫。
莉有她的好處,她在錢財上的大方與她開朗活潑的性格足以遮掩其他瑣碎的缺點,而她最大的缺點就是生活不經意,常有男人找上門來。
門鈴又響,我知道是誰,那位男士還沒有走。
我又去開門。
他說:「最後一班纜車已經開走。」
「有一種車,叫計程車,」我說:「很方便的,只要你一揚手,它就會停在你面前,如果你對司機說出目的地,它會載你到達。」
他把頭靠在牆角,他說:「我非常欣賞你的幽默感,但是我沒有錢。」
「你是誰?」
「我是彼得的朋友。」
「彼得誰?」
「曾彼得。」
「那個攝影師?」
「是。」他說:「所以要不借我錢,要不讓我進來喝一杯水。」
「我情願借錢給你。」
地歎一口氣,「我情願喝一杯水。彼得說:莉莉會收留我,讓我喝最好的球蘭地,把客房給我住,並且帶我各處遊覽。」
「聽上去很動聽,」我同情的說:「可惜我們不是開酒店的。」
「可不是,世上最大的騙局──我能否討一杯水喝?耶穌基督說要給你最小的兄弟喝水。」他看上去真的很疲倦,但我仍然覺得他過度幽默。
「等一等。」
我拿了一百塊錢與一枝礦泉給他。
「很多謝。」他說:「我會回去跟曾彼得算販。」
我點點頭。
「在香港,你們門上都用這種鐵柵拒人千里之外?」他把鈔票放入口袋。
我又要關門。
「等一等!」他叫。
我又打開門。
「這是我的卡片,如果今天找到旅店,沒倒在街上,明天我再來還錢給你。」
「你有錢?」我詫異地接過卡片。
「小姐,有一樣東西,」他微笑,「叫做旅行支票,計程車司機不收,但銀行卻很樂意把它兌成現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