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文 / 亦舒
我落下淚來。
「今天晚上,湯姆請了一位單身男士回來吃飯,你有沒有興趣認識他?」
我搖搖頭,「我沒有精神。」
「回去上班!提起精神來,他不愛你,你更要愛自己。」麗絲說:「走。」
她待我情逾親姊妹,這點我明白,但我仍然說:「我不想這麼快談戀愛。」
「蠢蛋,人家未必愛上你,」她笑我,「你以為你是傾國傾城?」
我苦笑,「像我這麼的女人,屈居人下,不過是時運未到,一朝風送滕王閣,誰敢說我沒資格做太太奶奶?市面上的女人,哪幾個是勝過我的?」
麗絲說:「東風不與周郎便哪。」
我「呵哈呵哈」的乾笑數聲,又開始抽煙。
連續數天我工作得很辛苦很勤力,我憎恨我的工作,但如果不需要工作,請問天天該上哪兒去?我不知道。
我又去看醫生。
我對他承認:「我逃避現實,我對感情厭懼,因為追求不到美滿的男女感情,所以現在反過來拒絕投入。」
「你終於弄明白了。」醫生點點頭。
我問:「然而又有什麼幫助呢?」
「如果你決定不冒險,拒絕投資感情,那麼你可以過獨身生活,如果你決定過小家庭生活,那麼必需作某一程度的犧牲。與沒有誠意的有婦之夫來往,永遠沒有結果。」
「我寂寞。」
「這是代價。」他靜靜的說:「世上鮮有十全十美的事。」
我看看自己的手。
「你獨身已經良久,」他說:「除非遇到一個真正聰敏、耐心、深思的男人,否則你不願投入,這是值得原諒的。不必但心,不必急急忙忙去找他,休息一年半載,再好好的戀愛。」
「謝謝你,醫生。」
「不要因寂寞便被人利用,」他說:「你仍是一個美麗的女人,記住,有很多事是可遇不可求的。」
我與醫生緊緊握手,覺得自己已經康復了。
我相信我已可以回家,莊醫生不會打電話給我,他也不會再來找我。
我可以回家耽在那裡直到腐爛,沒有人會關心。
麗絲說:「胡說!你要住在我家直到月底。」
「我不想你們應酬我。」
「誰有空應酬你!」她笑說:「可是你不准走。」
「嘿!」我被她逗笑了。
麗絲家有傭人,我住得比在自己家更舒適,他們夫妻倆應酬很忙,少留在家中。
我在公司開夜班,按鈴,湯姆為我開門。
「你在家中?」我問:「沒出去?」
「麗絲到娘家搓麻將去了,我在看電視。」
我進到屋子內,揀張舒服的椅子坐下。
湯姆問我:「與男友分手了?」
「不,」我搖頭,「男朋友是可以談論婚嫁的對象,我從沒有男朋友。」
湯姆聳聳肩,倒給我一杯拔蘭地。
我喝一口,笑。
他問:「事情已經過去了吧?」
「過去了。」我說。
「那麼高興一點,改天我們出去吃飯慶祝,好不好?」他問:「不要難過,振作一點。」
「謝謝你們。」我說。
「你不要怪自己,不是你的錯,你是一個好女人,那些男人待薄了你,如此而已。」湯姆安慰我。
我拍拍他肩膀:「湯姆,你待我真好。」我想一想,「你與麗絲真是一對好心人。」
「聽麗絲說,你在看心理醫生?」
「是。」
「他說了些什麼?」湯姆好奇,「如果你不介意,說來聽聽。」
「他說我害怕婚姻的束縛,卻又渴望被愛,因此寧願痛苦也不肯與有婦之夫分手。」
「啊?」湯姆詫異,「真有這種事?」
「他說得很對。」我說:「如果莊醫生拋妻棄子來娶我,我會害怕,我承坦不了那種責任。」
「你一輩子不結婚?」湯姆問:「到了四十歲怎麼辦?」
「坐在屋中喝拔蘭地跟你聊天。」我說:「跟現在一樣。」
「我們不能老陪著你,」湯姆說:「只有你自己的終身伴侶才會永還在你身邊。」
我大笑,很有興趣的說:「你把剛才的話再講一次,湯姆。」
他攤攤手,不好意思再說。
我說:「湯姆,如果我對終身伴侶的要求那麼低,我已嫁了十五次。」
我站起來,伸個懶腰。
我說:「湯姆,你跟麗絲確是理想夫妻。」
「謝謝你。」他說。
我說:「莊醫生的婚姻早已破裂,但他們要求低,他們懂得將就,我的悲劇是不會欺騙自己,我根本不值得同情。」
湯姆抬起頭,想了良久,他說:「婚姻與其他世事一樣,千瘡百孔,你若沒有這個心理準備,一輩子結不了婚。」
「我願意等,」我說:「我心中有希望。」
「那就好。」他苦笑。
「你是一個標準丈夫,」我說:「你不明白有些男人對女人有多壞。」
他微笑。
我疲倦地回到房中,躺在床上,聽到湯姆出門,聽到他開動車子,他是去接麗絲回來吧,有丈夫還是好的,麗絲付出過什麼代價呢?我自問做人並不比麗絲離譜,我悶悶不樂,我從來沒遇見那麼好的男人。
我掙扎著起床洗一把瞼,再躺在床上。
過半晌有人敲房門。
「誰?」我問。
「湯姆。」他說。
「幹什麼?」我開門,「有事嗎?」
「我替你買了吃的,你最喜歡燒牛肉三文治,是不是?」
「是,謝謝。」我笑,「太麻煩你了。」
他陪我坐在廚房裡吃三文治,熱一杯牛奶給我。我忽然覺得餓,大口大口地喝。
湯姆說:「女人跟植物一樣,除了陽光空氣水以外,還需要關注。」
「男人不需要?」我笑問。
他微笑。
許久沒有吃得這麼飽了,回到房間躺下,我覺得已經恢復,不需要莊醫生的施捨。
第二天上班,我打扮得很漂亮,吹著口哨,女秘書瞪我一眼,我反問:「怎麼?看不過眼呀?」頭一昂。
她說:「莊醫生在房內等你。」
我一呆,但是我現在不想見他了!他來做什麼?
我問:「你來幹什麼?我九點半要開會。」
「我想念你。」他說。
「真的?」我反問:「你真的有想我?」
「有。」他說:「我想與你好好的談一談。」
「你打算離婚?」我恐嚇地問:「不然有什麼好談?」但是心中很高興,這次感情上總算得到了小小的勝利,對士氣來說是很有幫助的。
「如果我離婚,你會嫁給我?」他問。
我固執的說:「你一天不離婚,一天沒有資格問這種話。」
他說:「你知道我是愛你的。」
我說:「待我公平點,別說愛,週末出來陪陪我,過節時也想到有我這個人,約好我別一個電話推了我,你再愛我也沒有用,你老婆一句話你就嚇得七孔流血,這樣的人那有資格愛人?」
「她跟了我已有廿年──」
「根公平,」我揚揚手,「那麼你再跟她璍誹二十年吧,誰逼你與我在一起呢,我手上又沒有槍,誰也沒叫你來這裡。」
他說:「我愛你。」他聲音有點顫抖。
我無法停止詫異,我從沒見過莊醫生緊張失色。
我歎口氣,「你總要取捨,你不能這樣自私,想想我的處境,不要忘記我的處境,過去兩年中,我付出多少?得回多少?」
他看看遠處,「我知道對你不起。」
「你再好好考慮,」我說:「別太久,我未必等你一輩子。」
他說:「這點我也明白。」
「再見。」我說。
「你現在對我沒以前那麼好了。」他苦澀地說。
「是,」我承認,「我也稍懂為自己著想。」
「你也知道你不會嫁給我,你只需要一個對你好的男朋友。」
「再見。」我又說。
那天黃昏,來接我的是湯姆,不是麗絲。
「麗絲呢?」我問。
「她一會兒出來與我們晚飯。」
「湯姆,」我誠懇的說:「如果我結了婚,會不會像你們這樣幸福?」
他吸」口煙說:「我們兩個人並沒有什麼幸福,也許你不知道,一輩子對牢一個人是很悶的。」
「但麗絲是個很有趣味的女人。」我說。
「我們在一起實在太久了。」他說:「一個世紀也沒有那麼長,又沒有孩子。」
湯姆也有抱怨。
「別這麼說,」我說:「每個人都有缺點。」
他笑,「是,所以我也有苦水。像你最好,自由自在,愛見什麼人就是什麼人。」
「是嗎?」我問:「真的?我真有那麼自由?」
「你不會利用自由,所以你抱怨,我是很羨慕你的,」湯姆說。
「麗絲來了。」我提醒他。
麗絲過來,湯姆替她拉開椅子,麗絲坐下,打量我一會兒,說道:「可好了,你現在真恢復元氣了。」
「唔。」我點頭,「我想搬回家去住。」
麗絲說:「好的,我放你回去,但是你要保重。」
「我懂得。」我伸個懶腰。
麗絲說:「只要你振作起來,香港社交圈又多一個名女人。」
「我並不想做名女人二我說:「要做早就做了,狗屎垃圾的雞尾酒會都去站在那裡,久不久上上電視,那還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