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亦舒
於忠藝在一旁聽得笑出來。
他們出門去。
不為看到母親把腕上金錶脫下送給保姨。
她認得那隻手表,那是表背刻字的一隻紀念手錶,父親自己創業,離開原先公司,同事送給他留作紀念。
款式古舊,現在都不流行了,又是男裝,母親一直戴著,是因為她老花,字盤大,才看得清時間。
保姨並不推辭,恭敬不如從命,與師母握著手。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車子在便利店停下,不為買了紙包飲料、報紙雜誌、糖果零食,讓保姨在途中消遣。
保姨有點沮喪,「我不走了,今天中午,你們吃什麼呢?」
不為順口答:「罐頭沙丁魚。」
保姨流下淚來。
不虞說:「不為你少刺激保姨。」
他們終於上了車,不為在月台上擺手,於忠藝一直看著不為。
不虞說:「我們一家三口,那時不勞與你尚未出生,就是這樣乘火車經過三日三夜南下。」
他無限感慨。
不為悄悄說:「時間過得真快。」
「那時我比小仍小行都小,只得四五歲,廣東話真難學。」
不為問:「你找到工作沒有?」
「男人沒有工作,就不似男人,男人沒有好工作,就不算好男人,是,我找到工作了,在朋友一間公司掛單幫手設計電子遊戲。」
「屈就。」
「你聽家暢說過她,不打算回運河街。」
「還有其它原因嗎?」
「我想等母親分家產。〕他真坦白。
「你急等錢用?」
「手上假使有筆資金,可以付清屋子按揭,又可以做點投資。」
「你這想法也很正確。」
「你呢,仍然醉心寫作?」
不為不打算與他討論這個問題,笑笑不答。
她說:「我已經開始想念保姨。」
回到家,見母親在吃一碗清湯米粉。
「味道怎樣,新來女傭手藝如何?」
伍太太答:「過得去無謂計較,她們會學會進步。」
「媽媽真要向你肚量多多學習。」
屋裡少了人,頓時靜下來。
「真靜。」
「這樣叫靜?你們三兄妹與孩子們不在那才靜呢。」
「現在好啦,他們都不走了。」
「他們有企圖。」伍太太微笑。
不為幫兄姐:「希析爸媽幫手,也是應該的。」
「啊,有人找你。」
「誰?」
「一個叫莉莉的外國女子,幸虧我尚餘兩句生銹英語,同她說了幾句,她十分友善,說是出版社編輯。」
「她人在多倫多——」
「不,她來了本市,住在麗華酒店,這是她房間號碼。〕
不為睜大眼睛,呵,她事先井沒有通知她。
她撥電話到酒店,接待員說:「蘇小姐出去了,她留言說往離島看廟會巡遊。」
真好興致。
人擠人,汗疊汗,骯髒狹窄的街道,俗艷的部色巡遊,也許這正是西方遊客眼中的華南。
不管華南地位去到何種地步,洋人仍然嚮往唐人街的七綵牌樓。
不為有空,照說,她應乘船往離島去尋找莉莉,才那兩條街,未必找不到,給她意外驚喜,討好她,以圖好感,換取事業前景。
可惜不為根本不是那樣進取的人。
她一生習慣守株待兔,看到人家努力鑽營,只覺惡形惡狀,肉酸噁心。
稍後再找她吧。
不為累了,在床上小憩。
她忽然沉睡。
忽爾置身一片竹林,風吹過竹葉,發出沙沙聲,十分幽靜。
不為看見一張古董瓷桌、兩張瓷凳有人低頭看書,那男人頭髮烏亮,身型壯健,不為立刻知道他是誰。
「爸爸。」她喜悅地走近。
果然是她父親,他抬起頭來,異常年輕,正是不為小時候認識的父親,他朝不為微笑。
「爸爸。」不為坐到他對面。
她發覺父親看的是一本賬簿。
「爸仍然關心數目字?」
只聽得父親說:「也好,本來是他們的錢,花在他們身上也應該。」
「誰」,不為不明白,「誰的錢?」
「為為,你是小傻瓜。」
「是,爸爸我是。」
她伸手去拉父親的手,發覺他手冰涼。
不為一驚,落下淚來。
父親說,「噓,別哭,別哭。」
這時有人敲響房門。不為一驚醒來。
女傭探頭進來說:「有客人上門來找伍小姐。」
「誰?」
「她叫莉莉。」
不為連忙擦乾眼淚,「人在哪裡?」
「在會客室等你呢。」
不為連忙跑下樓去。
可不就是莉莉,曬成金棕色的皮層,笑瞼迎人,仰起頭看站在樓梯中間的不為。
她倆擁抱一下,傭人斟出龍井茶來。
不為高興得不得了,整張臉往上提,嘴角彎彎,「莉莉,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莉莉坐下,打量四周,「沒想到你家庭環境這樣好,不為,華人說,文必窮而後工,你還有什麼希望?」
「這個窮不代表物質貧乏,而是說身處某種困景,才會激發文思,像都會自盛至衰,實在是寫作至佳題材,應當激發無數優秀作品。」
可是仍然乏人動筆。
「生活舒適,是創作大忌。」
「莉莉,你來旅遊觀光,還是開會接洽?」
「兩者都有啦,順道來看看你。」
「我家發生了一些事——」
「我明白,剛才與令堂談幾句,她歡迎我來你家作客。」
「與我擠一間房如何?」
「我事忙,來往多閒雜人等,不甚方便,好意心領了。」
「在都會中,運動比較困難,你若想踩腳踏車就無用武之地。」
「但是在我住的酒店有健身房,我找到一幅最好的爬山牆。」
爬山牆,久違了,練成的肌肉早已失卻彈力。
「來,」莉莉說:「困在家裡無益,我與你爬牆去。」
一聽爬牆,不為就覺得好笑,像做賊一樣。
她跟莉莉出去,一路上談公事。
「編輯部覺得攝影集可以出版。你的說明精簡動人,照片風格特別。」
「多謝。」
「有一個沉默高鼻樑的年輕男子,時時在照片中出現,你卻只稱他為男護士,這人是你男友?」
「不,他就是男護士。」
「總覺他有特殊位置。」
「家父辭世後他已離職,前往上海發展生意。」
「上海!以往只在獵奇小說中見到的地名,過兩日我也會北上觀光,順便創翻譯版權。」
「阿,大展鴻圖。」
「不為,我擔心你的長篇,可否集中精神好好創作。」
「多謝鼓勵,你去到內地,會發現佳作如林,也許就放棄我了。」
莉莉微笑,「風格有異,讀者不同。」
來到酒店,不為跟她走進健身房。一抬頭,不禁嘩地一聲。
真沒想到都市裡有這樣宏偉的爬山牆,足有三層樓高。而且另一邊是大玻璃窗,一邊爬一邊可以欣賞全海景。
原來如此理想的運動場所就在眼前。
兩人立刻脫下外衣褲,穿上安全帶。
不為蠢蠢欲動,技癢,伸出手去,立即像猿猴般敏捷地攀了上去。
居高臨下,看向大海,雖在戶內也無比舒暢。
她知道不能用力過度,慢慢降回地面,意猶未足,已是一身大汗。
立刻有男性來搭訕。
蹲在不為身邊,慇勤遞上飲料,不為連忙穿回外衣遮住背心。
「剛從外國回來?」
「那金髮女是你朋友?」
「喜歡運動?」
不為一聲不響。
那男子忽然明白了,「呵,你與她是一對。」
很識趣地走開。
不為發愣。
一對?
這時莉莉走過來,「到我房間去淋浴,然後一起喝茶。」
不為遲疑片刻說好。
一回房莉莉便急著覆電傳電郵,一手捧著衛星電話,眼睛在電腦熒屏上遊覽。
不為淋浴更衣完畢,莉莉說聲「輪到我了」,竟連電話一併帶入浴室。
半晌她擦著濕頭發出來說:「我需要一個翻譯,不為,你可否跟我往內地。」
不為想一想,「內地有許多翻譯人員,價廉物美。」
「好,好,又拒絕我。」
不為微笑,「我會否遭到懲罰?」
莉莉凝視她,「好的作者難尋,一切都可以容忍。J
兩人含蓄地已經過了招。
她試抨過可能性,她婉約推辭,並且希望不會影響工作關係,她理智地保證不會。
她們一邊喝茶一邊談公事。
「不為,我已給你建議故事大綱,你不可脫離規範,一切需隨大綱發展,最終把撒開的網兜回來。」
不為笑,「莎士比亞有幾個故事都做不到。」
「不為,你必須接受我的意見:集中精神。」
「是長官。」
「我旗下已有百多名交不出稿件的作者,希望你不會成為他們一分子,你若等錢用,我可預支三分一稿酬給你。」
「那是多少?加幣五萬、十萬?」
「伍小組我可預支五千。」
「莉莉,我寫的是英文,五千?」不為驚呼。
「英文霸天下?寫英文一定發達?ABC必然暢銷?也得看你是誰,成名沒有,是否深受歡迎,上年加國作家節會議上有得獎作家手持紙牌說Willwriteforfood,意願煮字療饑,伍小明,你與現實世界脫節!」
不為聽過這種故事,不敢出聲。
「一般首版不過五千本,著作銷干萬冊者,如鳳毛麟角,千萬人無一,喂,你交了稿再說其它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