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亦舒
不為垂頭。
「喪氣?不必,不試過又怎知行不行,心靈雞湯開始時也不過是嘗試。」
「雞湯!」
「果然不出所料」莉莉點頭,「還看不起人家呢。」
這時,不為也為自己的毛病笑起來。
「我會用功。」
「你家太舒服,人也太多,不是寫作好地方。〕
「依你說怎麼辦?〕
「設法搬到大學宿舍去,小房間,寒窗,連電話也沒有,喝自來水,吃冷麵包,從早上六時工作到晚上十點,下午三點可以到公園跑步半小時,保證你文思如湧,三個月可以完成一本著作。」
什麼都要付出代價。
莉莉說:「我自幼習芭蕾舞,跳到十一二歲大拇指開始流血灌膿,久醫不愈,母親叫我停止習舞,不付出哪有收穫?NoPain,nogain〕
不為得趕快離開舒適的娘家。
「跟我去上海,租青年會宿舍住,勤寫。」
「我在上海無親友。」
「就是要陌生城市,不與任何人來往,不通訊不交際,面壁,似進修道院。」
「唏。」
「試一試。」
「家母——」
莉莉笑說:「令堂完全沒有問題。」
「你說得對。」不力頹然。
莉莉把一張支票放在不為面前。
不為一看,足夠她往上海。
「去不去隨你了。」
「往上海用英文寫作?」
真是有點突兀。
「不為,你考慮一下,我約了人參觀印刷廠,有一批立體書需要加工,你沒有興趣就請回家。」
「我選擇回家。」
莉莉忽然叫住不為。
她用手輕輕撫摸不為的濃眉,輕輕說:「一個女作家,活脫該像你這樣,別辜負了這副清麗的長相。」
不為沉默。
回到家裡,自口袋掏出鎖匙開了門,聽見大哥與大嫂在廚房聊無
「有洋女來找不為,媽媽說兩人態度親密。〕
「她們自幼習慣摟摟抱抱。」
「不為都沒有親密男友,她的取向——」
「噓。」
大嫂說:「我並不反對,好朋友即是好朋友,好伴侶即是好伴侶,懂得愛惜體諒保護對方的往往是女性,有何不可。」
「這是什麼話,我們雖不反對,亦不能贊同。」
「那怎麼辦,騎牆?」
「喂,齊家暢,我妹正常健康,你別胡謅好不好?J
不為聽到這裡,覺得事不關己,所有是非你不去攬它,它自然會消失。
她走到樓上去看母親。
女傭正替孩子們換床單,二人合作,像酒店整理房間般,把乾淨床上用品抖出鋪好、接著吸塵、洗衛生間。
髒毛巾被褥堆在走廊,伍太太坐在小凳子默默看傭人操作。
不為知道她母親,老媽喜歡照顧家人,子孫舒服比她自己享受還高興,子女大了,現在輪到孫子孫女。
不為蹲到母親身邊。
髒床單一團團,似有個孩子鑽在裡邊,隨時預備跳出來嚇人一跳。
不為把臉伏在母親膝頭上,伍太太一下下撫拔不為額上頭髮,當她是小孩子。
這樣簡單的家居生活,給不為無限喜悅滿足,希望時光凝固,留在這一刻。
她同母親說:「孩子們好像住得很滿意。」
「是感恩知足的小孩,非常可愛,服侍他們,對他們好,他們都知道,懂得讚賞,使大人更加樂意在他們身上花心思。」
伍太太非常開心。
「媽媽,我呢?」
「你強頭倔腦,你沒有他們可愛。」
「哎呀,比下去了。」言若有憾,心實喜之。
大嫂上樓來看見母女依偎,不禁艷羨。
不為說:「你也來。」
大嫂答:「我來幹什麼?又不是我媽媽。」
「你也叫她媽媽。」
「奶奶不一樣,需尊重,維持距離,也不是人人像你們母女這樣有親緣,不勞就沒你這樣愛媽媽。」
女傭捧著髒衣物下樓去洗。
大嫂說:「老師認為小仍大有進步,她的羞澀減退,明顯合群活躍,情緒穩定,願意學習。」
「那多好。」
大嫂說:「虧得媽媽支持我們,支付昂貴學費。」
伍太太輕輕說:「否則媽媽要來何用?」
不虞在樓梯間聽見,半晌作不得聲。
來的時候,聲勢洶洶,握緊拳頭,預備爭奪財產,住了下來,發覺母親毫不藏私,他態度漸漸軟化。
照說父親已經不在,他是長子,應對家人負責,可是現在他像十八二十二歲的大孩子那樣:光吃飯,不做事。
伍不虞頭一次覺得羞慚。
只聽得不為說:「媽,你走得動嗎,我陪你去上海看不勞。」
伍太太說:「稍遲才去,她現在正忙,抽不出時間招呼我們。」
不為回到自己房中,工作到深夜。
她把原槁取出細讀,莉莉說得對,每一章都有可讀之處,但是互相沒有聯繫,線路情節扯不到一起,欠缺凝聚力,人物自由散漫地走來走去,忽隱患現,沒有作用。
當然,這樣的小說也是很多的,但決不能暢銷,因作者自身精神渙散,故亦抓不住讀者的精魂。
不為,站起來深呼吸一下,把大學時期應付大考的勇氣全拿出來,重新整理稿件。
她放下手提電腦時天色已亮。
不為仍不甘心,揉揉酸澀眼睛打算再做,終於困到極點,倒床上睡著。
小息後再寫,不敢飽餐,吃得多,胃氣上湧,還怎樣工作。
這次不為不得不感激新進科技,照說,手稿改得面目全非,若用打宇機,勢必費事失時,但是電腦軟件幫她重新排位調校,通章天衣無縫,完潔如新。
像再世為人一般。
她把新稿件電郵給莉莉。
開竅了?
原來一次又一次,重複又重複試練,忽然之間會得開竅。
伍不為這時的喜悅,不是添件新衣或是鑲件首飾可以比擬。
莉莉的回復很快就來:「小說其餘部分問在?」
不為反問:「為何不見稱讚?」
「我從不讚美作者,他們一旦驕傲不可收拾。」
不為啼笑皆非。
「出來喝杯茶。」
「沒有工夫。」
「明天我去上海啦。」
不為只得改變心意,「我到酒店來。」
見了面她給莉莉兩個電話號碼,「萬一有什麼急事,找這個人他很可靠。」
「他是那個男護士?j
不為詫異,「你怎麼知道?」
「我一直覺得他有特殊地位。」
「是他無微不至把家父如嬰般照顧。」
「你們一家都懂得感恩。〕
在電梯裡莉莉站在不為身後,人擠,她貼著她背脊,順勢雙臂圍著她腰身,臉靠在不為背上。
不為覺得很舒服,握著莉莉的手。
電梯到了,兩人鬆開手。
她陪莉莉買冬衣。
她們到國貨公司選購羽絨,莉莉說:「反正全世界羽絨都來自中國大陸」,又挑了旗袍棉襖,繡花拖鞋。
莉莉說:「不為,你從不穿中華服飾。」
「我每天穿著華裔面孔,不必了。」
做酒吧工作時才用扮中國娃娃,伍不為但願以後永遠不必出賣色相。
這時不為的手提電話響起。
鬧市中,她側頭聽一聽一面孔訝異,
「是,是。昨日我沒有開電話,現在我有空,我就在附近,我可以即刻來一趟。〕
莉莉失望,「誰?」
她取過不為的手機看來電顯示,「咦,宋氏律師行。」
不為說:「這是我爸媽的私人律師,有事急找我,我去看看什麼事。」
「明早我乘火車走。」
「又是火車?」
「乘火車可沿途觀光,比搭飛機更是情趣。」
「我會準時來酒店接你去車站。」
第七章
不為到附近的宋慈律師行去。
秘書迎出來,「伍小姐,等你呢。」
她敬咖啡給她。
宋律師推開門,「不為,勞駕你了。」
他坐下來,有點猶豫。
不為好不奇怪,宋律師宏才偉略,辯才一流。為什麼忽然吞吐?
「不為,這件事本來我可以公事公辦,依照客戶指令行事,但是我與伍家認識三十多年,我想與你談一談。」
不為緊張,「宋律師什麼事?J
「不為,你父已經辭世,生前他將財產交予你母親管理,你對伍阮詠坤女士的財政狀況知道多少?」
不為十分錯愕,「我一天所知。」
「她用錢不與你商量?」
「從不。」
「不為,你可以保守秘密嗎?別告訴母親你來過我處。」
「我答允你。」
「你母親年事已高,我怕她叫人騙財。」
「呵。」
「近年她大筆用錢,會計師有點警惕,通知了我,不為,請你想一想有無閒雜人等來謀她錢財,她平日同些什麼人來往?」
「沒有異象,她很少上街。J
「有一筆五十萬捐款,贈予靈糧特殊兒童學校。」
不為連忙答:「這是我外甥女讀書的學校。」怪不得即時錄取小仍。
「一筆百萬現金。寫給張保女士。」
「那是我家老傭人的退休金。」
「誰是羅拉艾歷遜?」
「我大姐,她前夫是洋人,離婚後還沒來得及把姓氏改過來。」
真可笑,不勞匆匆替孩子改姓,忘卻自身。
「她支了兩百萬。j
原來如此,所以立刻可以動身去上海大展鴻圖。
「還有,這張支票寫給伍不虞,面額一百萬。」
不為吸進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