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亦舒
保姨收拾天井,把魚缸水換掉。
她似自言自語:「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好嫁人了。」
「什麼?」不為裝聾,「誰說話,說些什麼?都快升格做老闆去了,還理東家的事?」
她一個人走開。
伍太太問:「都出去了?」
「是,只剩我一個人。」
「七嘴八舌,這陣子真熱鬧。」
「這八張嘴,除出說話吵鬧,就淨會吃喝。」
「人當然要吃飯。」伍太太滿不在乎。
「長期這樣,吃得消嗎?」
伍太太答:「人老了,還有什麼長期,過一天算一天,每天都是揀回來,我一直想,上次小中風,摔倒在地,若不醒來,就這樣息勞歸主,如今每天都是恩賜。」
說得極對。
「不勞去上海,你替她置些行頭,置點參考書,有備而戰。」
這次真的要穿名牌戴首飾了。
你說你有真才實料,那是個陌生地頭,鬼認識你,排場最重要,先敬羅衣後敬人。
同不勞說起,她笑,「你以為還是十年前?現在要到上海去買名牌。」
不勞手中拿著美國人寫的「上海一日游」,讀出來:「人民路二百零一號的上海博物館展出最佳銅器瓷器及書法,往對面的人民廣場可以練太極及放風箏,南京西路三百二十五號舊跑馬廳今日已成為上海美術館,東海路古董店林立,復興中路五百九十七號有最佳指壓按摩院,恆山路九巷有間叫『中華少男』的法國菜館」
不勞收抬行裝,「外灘呢。」
「外灘無恙,有一間叫M的地中海式酒吧在黃浦江上,可上七樓眺望浦東銀行區。」
「謝謝你指教。」
「聽上去新鮮又刺激.比北美小城熱鬧多了。」
「不為,祝我成功。」
「祝你馬到功成,一本萬利。」
不為把孩子們也叫來。
兩個孩子預祝母親心想事成,生意興隆。
不勞笑得合不攏嘴,「十劃還沒有一撇呢。」
伍太太朝大女兒招招手,不勞走過去。
伍太太把一副鑽石耳環交到她手中。不勞攤開手掌一看,只見晶光閃閃,每顆約三卡拉大小,大方華麗,剛好平日配戴,有了這樣名貴裝飾,衣物略差,也沒有關係了。
不勞有點羞愧,鼻子酸酸,連忙戴上。
「不為你也有。」
不為連忙說:「給大嫂,她勞苦功高,我在家工作,毋需排場。J
不勞對牢鏡子一看,只覺整張面孔有了光彩,信心十足。
當大下午,不勞就北上了。
孩子們在外婆家好吃好住,生活正常,正像占美說:「豬排煎香了真好吃」,此地樂,不思蜀,也不似掛念出走的父親。
外婆安排他們學中文、畫國畫,還有,翌年春假往日本觀光。
由於忠藝開車送不勞在飛機場。
不勞說:「小於,祝你前途無可限量。」
不為卻咳嗽一聲,「不,有不如意之處,伍家歡迎你。」
於忠藝很感動,「謝謝兩位。」
「保姨一向怕熱,聽說上海熱起來可達攝氏三十八度,你得看住她。」
於忠藝點點頭。
回程他在花檔停車,買了一大柬姜蘭,然後往街市買菜。
少不了男孩們愛吃的豬排及女孩子喜歡的南瓜飯。
「最後一次買菜。」不為咕噥。
小於說:「女傭不會挑選,就看你的了。」
「我?」
「太太喜吃燉肘子,你不要挑大大大肥的,像這一隻就很好——J
真的,在家總不能白吃白住,保姨一走。怕要她伍不為帶女傭人出來買十個人的菜式。
於忠藝把街市諸小販鄭重介紹給不為認識。
不為覺得她可以寫一本叫「華南街市」的小書。
回到家裡,於忠藝把姜蘭枝剪短,花蕊並排浸在玻璃缸中。花瓣吸了大量水分,立刻打開,清香盈室,伍太太喜歡極了。
「你爸也喜歡姜蘭。」無限依依。
回到小公寓,不為邀小於進去坐一會兒。
於忠藝替她拎著乾糧上樓,門一打開,只見一個穿著淚袍的妙齡女郎出來笑道:「嘩,這許多吃的,我真幸福。」
是翁戎回來了。
於忠藝漲紅面孔,進不是退不是,連忙道別。
翁戎問:「不為,你的男朋友?一表人才。」
不為笑:「回來了?精神煥發,紅光滿面。」
「托你鴻福,已向公司報到,此行有功,可升一級。」
「我才向母親說耍搬回去。」
「不為,你可以睡書房。」
「不,我姐姐去上海做生意,家裡少了人。」
「都去上海?」翁戎說:「上海擠破了投機分子。」
「可是上海一貫是東方巴黎,投機者的天堂。」
翁戎笑了。
「說一說,滬人與粵人有什麼分別。」
「那裡,男女都有一雙會笑的眼睛,皮膚白皙,冰雪聰明,善解人意,你說呢?」
「曄。」
「而且從不自以為是,心中想什麼也不大讓你知道,凡事可商量,永遠有轉安餘地,你說,是不是無往而不利?」
「嘩。」
「我們要學習的地方多著呢。」
不為收拾衣物,來時一隻手提包,去時也一隻手提包。
肩上掛著她的手提電腦。
「真瀟灑。」翁戎讚她。
「這是譏笑我身無長物。〕
「今晚八,點金蘭街滴滴金酒館,介紹男人給你。」
不為笑笑,走了。
於忠藝卻在樓下等她。
「你怎麼知道我立刻就走?」
他笑笑不出聲。
「你知道我脾氣。」
他還是不出聲。
「我們回去吧,菜肉在車廂快曬熟。」
到了家,不為仍然搬回自己房中。
老父生前的房間正在刷油漆,拆除了屏風間隔、給占美他們做書房兼睡房,外婆置了簇新私人電腦給他們。
這樣慷慨,一定有孝順兒孫。
物理治療師來了,幫伍太太運動手臂,她雪雪呼痛「喲喲喲,彎不過去了,病前也伸不到背去」
大哥回家,一邊喝冰凍啤酒一邊口沫橫飛說著他與朋友的計劃書。
吃過晚飯,不為抹上一點口紅,出外赴約。
她找到滴滴金酒館。
酒吧名字好聽得沒話說,裝修卻普通,氣氛則非常好。
翁戎穿著小背心,被大群男生包圍,桌子上全是酒瓶。
這些男人,只要女性願意,立刻可以跟你回家。
不知怎地,不為沒走過去。
她本來已覺得無趣,倘若還與他們廝混,更覺乏味,且對不起自己。
翁戎沒看見她。
不為悄悄自原路離去。
有人把車子駛過來,不為一看,笑了。
「又是你?」
「保姨叫我看你一人去了何處。」
「你同保姨都決定自立門戶,不必理我啦。〕
「你要當心自己,這個城市,千奇百怪,牛鬼蛇神。」
不為沒好氣,「我在這裡長大,我會不知?等於我叫你當心上海妖嬈善變。」
於忠藝笑笑。
他們兩人下車逛街。
一路上酒吧林立,叫舊鄉夢、夜上海、醉鄉
不為說:「這家好,這家叫煙如織。」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
不為記得父親生前健康的時候,常常吟這幾句唐詩。
那一代人懷念家鄉,一時間不方便回去,後來通了關,可隨意北上,他們又發覺,家鄉與記憶中完全不一樣,見了只有更加寂寞。
不為對任何城市都一樣看待,一個地方必須住久住熟才有感情。
「就快回家了,很高興吧。J
「心中忐忑,巴不得立刻插翅飛回去,又會躊躇,倘若失敗,可怎麼辦。」這是他第一次訴說心事。
「無論如何是一種嘗試。」
他們看到露天咖啡座,不約而同坐下來。
翁戎喜歡肉慾約會,吃、喝跳舞、身體接觸—一完全鬆弛不必用腦。
不為熱愛靜靜地與朋友說體己話,精神交流,互相安慰。
不為叫了黑咖啡。
他問她:「真羨慕全世界你都幾乎跑遍,什麼地方最難忘。〕
不為笑笑:「你喜歡的人在哪裡,哪國最可愛。」
他一怔。
不為說:「以此類推凡是與好友一齊喝的,即是好酒,吃得開心,就是好菜,一家人共聚一堂,就是好屋,你說是不是?」
於忠藝看看她很久「你與本市一般年輕女子的想法很不一樣,是因為在外國的時間多?」
不為把臉伸到他面前,笑笑說:「不,因為我天性聰穎。」
於忠藝笑起來,真想伸手拉她臉頰。
他低下頭,不敢造次。
不為說:「回去吧,明早要動身。」
他點點頭。
「我不明白,為什麼乘火車?飛機轉瞬即到。」
「保姨說,她南下時也是乘火車,想搭上一程回憶一下。」
「你也很縱容她。」
他笑「我們在廣州逛幾天才乘飛機。」
「一路順風。」
「這是一路上的電話地址,這是安養院照片。」
「叫什麼名字?」那是一座紅牆綠瓦的小洋房,前後花園,環境甚佳。
「保藝安養院,己收了十名老人。J
他們上車回家。
第二天一早,伍太太起來送保姨。
保姨飲泣,「太太,我不走了。」
「這裡沒你的事了,由不為送你去火車站。」
不虞惺論下樓來,「我幫保姨提行李。」
「怎麼敢當。」
不虞的聲音忽然溫柔,「是你每天幫我拿書包送上學,我都記得,媽說保姨是見了我們這樣頑劣才不敢結婚生子,是我們害了保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