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亦舒
我忍不住笑出來。
「媽媽。」
媽媽更嚴厲的說:
「這兩個孩子,並不是我親生的,我也未曾合法領養她們,她們也早已超過二十一歲,除了在感情上,可以說跟我一絲關係也沒有,但是我同你說,誰要是敢碰她們一條汗毛,我就要他的命。」
「媽媽。」我太過震驚。
「我沒有權、沒有勢、沒有錢,」媽媽說,「可是你總聽過:皇帝尚避瘋漢,任何人瘋起來自然都不好應付,你叫殷家的人小心。」
「媽,殷家的人沒怎麼樣嘛。」我拉她衣袖。
「你閱世未深,懂得什麼?」她喝止我。
永亨說:「裘伯母,我一定會盡我的力保護哈拿及馬大。」
「真言重了,」我賠笑,「又不是屠龍救美的年代,何需保護?」
媽媽說:「永亨,你是個老實頭,你要好好對待哈拿。」
我真正忍不住了,面孔漲得通紅,「媽媽你瘋瘋癲癲說些什麼。」
永亨也不好意思,訕訕的看著窗外。
媽媽說:「待你們兩個都嫁了人,我就放心了。」
我對著永亨,尷尬得要找地洞,仍然鎮靜地說:「媽媽今天語無倫次。」
女傭把飯菜開出來,我們三人食不下嚥。
我用湯淘了飯,硬塞下去。
「當心胃氣痛。」永亨提醒我。
我咕噥,「不吃怕發軟蹄。」
「越是非常時期,」永亨說,「越要加強護理自己,不可自暴自棄。」
「但我流著自暴自棄的血液。」我放下碗。
「別亂說。」
兩個儀式我都出席。
沒想到殷若琴那裡那麼哀榮。梅姑姑勒令我與馬大穿麻衣蹲在一邊做家屬謝禮,馬大怎麼都不肯,反了臉要走,我只得乖乖站在殷瑟瑟一邊。
自有人在花牌上放上我與馬大的名字:孝女殷玉琤殷玉珂敬挽。
我覺得十萬分的滑稽,明明身份證上都寫著裘哈拿、裘馬大,活到二十多歲,忽然轉了名字。
殷瑟瑟與我一般,沒有太多的戚意。
她面孔上的舞台化妝卸下一半,尚留著粉底,她是不肯不化妝的,我心冷笑,當她大殮的時候,也得囑咐化妝師落重筆。
她靜靜的說:「你們倒好,一上來就領遺產,不必侍候他。」
「是的,」我還嘴,「只要福氣好,不必出世早。」
「你也不小了。」
「沒有你老,你永遠比我老。」我老實不客氣的說,「老字是我恭維你的專用詞,等我八十,你八十三,你還是比我老。」
「狐媚子生的小家種。」她罵。
「還不是跟你平起平坐平鞠躬。」
她氣得白了臉。
梅姑姑過來責罵,「一家人要吵回家吵,這是什麼地方,你以為客人聽不到聲音?」
客人早已竊竊私語,不知殷若琴打什麼地方找到我們這兩個女兒,聽到我與殷瑟瑟鬥嘴,更加樂不可支,議論紛紛。
我非常生氣,為什麼不忍殷瑟瑟呢,這樣出醜,於自己有什麼好處?弄得靈堂如一個墟場般。
我站得遠一點。
馬大過來問:「你累不累?快了,就快完了。」
我點點頭。
「你同她吵架?」
「說了幾句。」
「令俠說她是賤人。」
「誰?」我說。
「令俠。」馬大說。
我吃一驚,「你同他這麼熟,叫他『令俠』?他的話,你信一半,已經太多。」
「他很熱心。」
「他的心,是看人而熱的,以前對殷瑟瑟也熱得很,不過熱面孔貼完冷屁股回來,所以改了口,你自己當心點。」我說,「能對著你叫別人賤人的人,遲些兒難保不對牢別人說你也是賤人,他不會發特別優待證給你,就你一個人免疫。」
馬大鐵青面孔,「你有完沒有?親姊妹與非親姊妹,都叫你非議,我是好意勸你。」
我覺得很累。
這是我一生人最虛偽的一次。跑來坐在我殺母(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仇人的靈堂以主家姿態出現……
等脫下麻衣的時候,我才鬆口氣。
下午在老胡師傅那裡,氣氛完全不同。
我真正哀悼,真正痛不欲生。馬大與我有同感,哭得站不起身,媽媽差點沒昏過去。他的胡琴、衣物、樂譜,隨著他軀體一起火化。
他本身不信教,但是媽媽替他行基督教儀式。
媽媽以後不用吊嗓子了。
事情好像已經過去,該去的已經去得乾乾淨淨,我們應當了無掛念。
但我們心底知道,一切不會那麼容易恢復過來。
永亨問我,「為何愀然不樂?」
「沒有呀,我一直都是這個樣子。」
「以前你喜歡吵嘴,喜歡挑戰,喜歡笑。」
「人總是會變的,沒有一本書讀到老的理由。」
「希望看到的是好的轉變。」永亨說。
「好的轉變?我不高興梅令俠老在馬大身邊轉。」
「這就是你的不對。」永亨說,「馬大有交友的自由。」
「但是梅令俠!」我夷然。
「我記得你有一陣子也跟他很談得來。」永亨看著我笑。
我不以為然,「可是我立刻發覺他是個滑頭。」
「這個世界由許多種人組成,你不能要求他處處像你。」
「你同他一起長大,告訴我,他是不是個壞人?」
「好壞哪裡可以一言蔽之,你以為是小時候看《華倫王子》或是《圓桌武士》,至要緊是分辨忠奸?」他笑。
「那凡事總有個公論吧。」我不服氣。
「歷史上的大人物,才有資格獲得公論,我們只不過是普通人,哪裡配?」
我用手捶他,碰巧馬大經過,瞪我一眼,「唔哼」一聲,走過。
永亨說:「你看梅令俠不順眼,馬大也不那麼喜歡我呢。」
「你別多心,她從來沒有批評過你。」我說。
永亨問:「你的鋪子怎麼樣?什麼時候開門重新營業?」
我搖搖頭,「我想休息,鋪子頂給別人算數。」
「不大好吧,你整日在家幹什麼?」
「陪媽媽。」
「如果我勸你,你聽不聽?」永亨說。
「好話就聽,聽得舒服就聽。」我瞪著他。
「回去打理那家鋪子,這是你的精神寄托。」
「把我說成一個怨婦似的,殷永亨,我還有其它的事可以做。」
「我陪你回店裡去看看。」
第五章
回到店內,不知從何開始,滿地是郵差自玻璃門縫裡塞進來的信件,我拾得厚厚的一疊,放桌上,店內許多地方都結塵,我頓時忙得不亦樂乎。
永亨說:「我先走一步,公司裡有事。」
我抬起頭,很惆悵,這一陣子,有他在身邊,已成習慣,如今正經事已經辦完,他要忙他的去,我非常不捨得。想問一句「什麼時候再來」,又不好意思,只好眼睜睜看著他離開。
一個多月不回來,頗有面目全非的感覺,別的店全在減價。我花了許多時間都不能決定減到什麼地步,索性掛出一律七折的牌子。
從前我不是這樣的,從前我會把每件衣裳標上新的價目,仔仔細細,一絲不差,但今年卻一點興致也沒有。我不是個有長心的人,所以無心向學,沒法完成四年的大學功課。
也許馬大說得對,我這樣子坐在店內,一日到黑,多麼乏味,絕對不是一輩子的營生……也許是這幾個星期心情不好……我必需振作起來,現在一切已經恢復正常。
隔壁店的女孩子紛紛過來打招呼。
「好嗎?擔心呢,以為你病了。」
「沒事吧?要入貨了,明年更難維持。」
她們真是可愛。
但我仍然愀然不樂,驅之不去的寒意籠罩了我的心頭,趁著鬧哄哄的時候媽媽已經把話說明白,她希望我快點結婚,她不擔心馬大,她擔心我。我垂頭看自己的腿。拜倫是拜倫,我是我,這是我終身的遺憾,毫無疑問。
但是我裘哈拿斷然不可因此氣餒,我必需要振作起來,把這家小店打點得有聲有色……
但到下午,我還是提早關門,回家。心靈雖然願意,肉體軟弱得要死。
媽媽問我,「貨品減價了吧?今年都減得早。」
我答:「小店減價,貨色去得太快,也很難,舊貨一件不存,新貨又未到,青黃不接,怎麼做生意。」
媽媽一副知女莫若母的樣子,「是不是不想做?」
「做做。」
「別口不對心的。」她微笑說。
「永亨叫我做下去,做出規模來就容易辦。」
「永亨這孩子……對你有什麼著實的表示沒有?」
我沉默一會兒:「沒有。」
「時間也還短了。」媽媽說。
這時候樓下汽車號「叭叭叭」的響起來,馬大花枝招展打我身邊竄過去,一陣風似的刮過。
我瞠目問母親:「誰?誰來接她?」
「梅令俠。」
「她同他約會?」我問。
「進行得如火如荼,」媽媽說,「他與永亨剛相反,他是一點不放過馬大,釘得緊緊的,花、巧克力、電話,節目安排得密密麻麻:燭光晚餐不好嗎,馬上去跳舞,嫌舞池吵?他把馬大帶到郊外散步,總之服侍得舒服熨帖,無懈可擊,絲毫不放鬆,接送上下學不在話內,要什麼只要眉毛角抬一抬,他便曉得心思,真有這般聰明伶俐的人,知道我愛吃薑糖奶油卷,一打打的訂了來,吃到第三天剛有點膩,他轉了花樣,去四五六買了生煎饅頭來。你說:是不是跟永亨剛相反?永亨這孩子一來只曉得深深鞠躬,一點表示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