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亦舒
我心酸溜溜的,「永亨才不會來這套。」
「這也是我喜愛永亨的原因。」
我的氣才略略平了些。
「兩個男孩子都很難得。」媽媽說。
「我明明記得梅令俠火辣辣的在追求殷瑟瑟。」
媽媽不以為意,「他有改變主意的權力。」
「可是他跟殷瑟瑟的關係不比尋常。」我很堅持說。
「如今就算訂過婚再解除婚約,也很平常呀,你怎麼像受了很大的刺激似的?」媽媽笑問。
「我總是覺得不妥當。」
「你別多心,當心馬大不高興。」
「她不是愛上他吧?」
「很難說,」媽媽笑,「哈拿,你管你自己的事,店開得下去就好好經營,開不下去就快快結束,別同我拖,嫌困身就用個夥計。」
「是。」
馬大同梅令俠走?
我推開馬大的房門,一床都是新衣,顯然是她剛才出去,拿不定主意該穿哪一件衣裳,挑完又挑的結果,她真的很重視梅令俠。
床旁邊的小書桌上放著一隻玻璃瓶子,裡面插著大蓬的玫瑰花,清香撲鼻,又是梅令俠。
他對馬大看樣子是認真的——抑或這是他一貫作風?他對我也不壞呀,一直在我身邊打轉,直到他看到馬大。
馬大不會對他認真吧?明知他是那樣的人,把他當個小把戲陪著散心是不壞的,弄出真感情來就不必了。
馬大怎麼想?
媽媽進來,看見我坐在馬大的床沿,便說:「哈拿,這一陣子你老是愁眉苦臉,到底是為什麼?你以前是一點心事都沒有的。」
我指指腦袋,「忽然之間,腦榫生攏了。」
「別擔心,馬大會得應付,她也不過是同他散散心,玩玩。」
難得媽媽這麼開通。
但為什麼殷永亨不找我散散心,玩玩?
現在馬大天天出去。
而我悶在家中。
這種情形遲早要發生的,馬大一出嫁,我會更靜。
殷永亨一連好幾天沒跟我聯絡,已經事完了,他也就不出現了。
我在店裡簡直坐不下去,決定請個夥計,那種二十出頭,比較老實的小女孩子來照顧鋪面,我隨後要到日本去辦貨。夥計上工之後,永亨依然音訊全無。
我上飛機之前,忍不住撥個電話到殷宅去。
來聽電話的是殷瑟瑟,我不想招呼她,便假裝陌生人,「請問殷永亨在不在?」
「你是馬大、還是哈拿?」她的耳朵真尖,「應該是哈拿,因為馬大只找梅令俠。」一陣訕笑。
「對不起,哪一位?」我問,「我認聲音的本事很差。」
「殷永亨飛新加坡去辦公事,怎麼?他沒同你說?有關遺囑的事——好緊張,就快揭盅了。」
我心一陣難過,任何人都難免吧,他對我競這麼冷淡。
「你的本事沒有令妹大呵,抑或是令姊?恕我沒弄清楚,梅令俠現在二十四小時與她在一起,不過你叫她小心點,只要我的指頭鉤一鉤,他又會回到我的身邊。」一陣狂笑。
這個十三點。
我說:「謝謝你消息,再見。」
難怪別人說,女性不可輕易主動亂找男生,這就是結果。
殷瑟瑟還在那頭狂笑,我問她:「你笑完沒有,當心皺紋以幾何級數增加。」
她驀然停止笑,掛斷電話。
我當然非常不悅,抱著鬱鬱的心情到日本,逗留三天,自有廠家招待,我並不是大買主,但日本人的作風自有其可取之處,無論大小,一律誠意招待,我當然買到我要的衣物。
我所選的貨一向專注,只攻毛衣襯衫,其餘再美再新,也不過略選幾件,送給馬大。
公餘跑到原宿弄堂小食店喝米酒吃魚生,心中還是對永亨念念不忘。
很是惆悵,他一定是嫌我出生不正,又是個瘸子,他是那種割不正不食的君子,生命中不容許大多複雜的人與事,雖與我吵過架鬥過嘴,成為朋友,但最後那條界限必定劃得一清二楚。
他哪像梅令俠這般熱情澎湃,要誰便追誰,一開始追就得追到手。
我不應反對馬大接受他的追求,單是為享受,就應該接受,女人能有多少個好日子?有人追的時候,讓他追,高高在上,充扮一次女神,被寵壞的滋味太甜蜜,但願我也有機會嘗得到。
這樣一想,就覺得不必祀人憂天。有時候離開家,走得遠一點。更容易看清真相,這個距離是必需的,所以我喜歡旅行,可惜每次都一個人。
帶著感喟的心情來,又帶著感咱的心情走。
多了三皮箱的衣物。
新貨急需標價,親力親為,非常費時失事。
永亨像是失蹤似的,我也沒有勇氣跟他聯絡,打到家,怕殷瑟瑟諸多訕笑,打到他公司去,說不定他女秘書比殷瑟瑟還要壞。
我把感情埋葬在內心,不露口風。一方面馬大與梅令俠打得火熱,這個形容詞雖然老土,是五十年代文言小說中的常用詞,但是此刻我竟想不出更好的字句來形容他倆。
他們幾乎二十四小時在一起,馬大每夜兩三點鐘回家,早上八時又由他接到學校去,彷彿不需要睡眠,不知如何支撐。
家中什麼都不理了,衣服鞋襪一天一地,老說沒新衣服穿,把我自日本帶回來的新貨挑來挑去,嫌這嫌那,像一隻快樂的小鳥,蹦來蹦去,不知哪裡來的精力,我只會得看牢她笑。
外表上她跟梅令俠是很相配的,一個英俊,一個美貌,兩個人都那麼講究穿著,現在梅令俠又帶著她到處玩,每一種新的玩意兒都學得混似爛熟,跳起舞來像兩隻花蝴蝶,據馬大說,現在流行懷舊舞,以前不會的探戈狐步,現在都找專人來指導操練。
梅令俠整個人是為吃喝玩樂而活著的,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什麼地方一目瞭然,梅的成績斐然。
媽媽開始擔心。
她同我說過幾次,叫我勸馬大。
我訝異,「不是你說的,什麼玩玩、散散心不要緊?」
「哪有這樣玩法的?」媽媽瞪我一眼,「日日夜夜都不見人,跟定他似的,名譽壞了,那將來怎麼過?」
我既好氣又好笑,「不是說現在也不計較這些嗎?」
「你儘管跟媽媽鬥嘴幹什麼?」她蹬足,「媽媽還不夠煩嗎?」
我歎氣,「我早就提出反對。」
媽媽不出聲。
「後來看到馬大這麼快樂,真是難得的,就隨她去。」我又感慨的說。
我是因為自己沒有那樣的機會,所以間接縱容馬大。
「你勸她收斂一點。」媽媽說。
「現在勸就比較難了。」我據實說。
「你總得說說她。」
「好。」
「那個姓梅的有沒有向馬大求婚?」媽媽問。
我沉默一會兒,「媽媽,現在男女關係很複雜,往往甲同乙走,等到婚訊傳出,甲娶的卻是丙,或是乙嫁的是丁,很令人難堪,不過當事人都處理得很好,情場如戰場,有得打好過沒得打。」我想到永亨,他連宣戰都不肯,明哲保身。
「你在說些什麼,哈拿,我一句都聽不懂。」
我心中難過到極點,「我只想馬大快樂。」
「別樂極生悲就好。」
我笑,「那也值得,是不是?」
媽媽聽到這句話,如遭雷殛,眼睜睜的看著我。
「媽媽,媽媽。」我推她,「怎麼了?」
「艷紅說過這句話!艷紅這樣說過,哈拿,沒想到二十五年後,你又會這麼說,我好害怕,有時候看到馬大的眼色,跟當年的艷紅一模一樣,那種狂熱、癡迷,一模一樣,哈拿,你要勸她。」
我把媽媽摟在懷內,我們一家子現在草木皆兵,好比驚弓之烏。杯弓蛇影、風聲鶴唳,都足以使媽媽心驚肉跳。
我安慰媽媽,「現在不比以前,媽媽,現代人看感情,不會那麼嚴重,我同你說她幾句,保管沒事,不怕,不怕。」
她略略停下神來。
「媽媽,去搓牌好不好?快去,別為兒女的事操心,兒女自有兒女福,最近牌風如何?贏得多不多?」
「輸的多。」
「噯,別把我們也輸出去。」我笑道。
「哎呀,我忘了,張太太約好我,我要出去啦。」媽說。
媽媽一走,我也不必強顏歡笑,一張面孔立刻掛下來。
我躺在籐椅上,閒散散的曬太陽。
老英姐替我在身上蓋一張絨線被。這是小時候不知哪個伯母替我們織的,用斷頭絨絲,織成一小塊一小塊,再接在一塊兒,似一塊百結布,是我最心愛的。
我叫:「亞斯匹靈,亞斯匹靈。」
它走過來,我看著它,呆柱了。
這個月來它長了怕有三十公分,已經不是可以手抱的小狗,我們四隻眼睛對望半晌,非常尷尬,它喉嚨嗚嗚響,蹲在我腳下。
我喃喃說:「亞斯匹靈,有誰對我們不起,你要去咬死他。」它仍然嗚嗚聲。
在這個時候,馬大一陣香風似的捲進來。
「咦,你在家?」她揚一揚衣角。
「過來,馬大,有話同你說。」我坐起來。
「什麼事?」她問。
我凝視她。真美,馬大真美,明澄的雙目,尖下巴,腫嘴唇,長髮梳了一角辮子,鬢腳長長,皮膚勝雪,身上是最時髦的衣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