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語綠
這幾位小姐全是玉嫂帶大的,她們怕她可比怕自個兒的親娘還多。
「小玉……」陳氏怯怯地揚起頭,可憐兮兮地看著她。沒錯,看來威嚴無比的玉嫂,閨名就叫小玉。
「去!去!快出去!別在這兒吵夫人!」
這麼一吼,一群小丫頭個個低著頭,乖乖走出去。一下子房內突然靜了下來。
玉嫂手叉著腰,陳氏無聲拭淚。
過了好一會兒,陳氏還在哭,玉嫂的臉色愈來愈難看。
「你到底哭夠了沒!?」幾乎過了一炷香的時間,玉嫂再也忍不下去地吼道。
陳氏被這麼一吼,霎時嚇得止住淚,雙目紅腫地瞅著她。
「你也真是的!」玉嫂開始數落主子:「只知道哭,什麼都不會。老爺都講明了,萬一你這胎又生個女的,就要休了你改娶別的女人進門,你怎麼還不想想辦法,光只是哭,有什麼用!?」
「我能有什麼辦法呢?」陳氏歎息。「頂多只能祈求老天爺,讓我這胎生出個壯丁。」
「那萬一又是個女孩呢?」
「那……」陳氏癟癟嘴,淚珠又不聽使喚地滾了出來,滴在隆起的小腹上。
「那只能說是天意,怪不得老爺。可能……可能我生來就是注定這麼苦命……」
「天意?天意!?」玉嫂憤然嗤道:
「老天爺要是有長眼,你就不會落得如今這田地了。你還想靠天意?夫人,你也用腦子好好想想,萬一你被休了,被遣回陳家,那是多慘、多丟臉的事?娘家的老爺、夫人都過世了,現下是你那個刻薄出了名的大嫂在管事。你以為她會給你什麼好臉色嗎?再說,你不為自個兒想,也要為五個小小姐想想,老爺若納了新妻妾,她們這些前妻生的賠錢貨,還會有好日子過嗎?」
陳氏一張臉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全然被玉嫂的話給駭著了。
她從沒仔細想過這些,可如今小玉這麼提醒了——
「小玉,怎麼辦?我該怎麼辦?」陳氏急得又哭了出來。
「不要再哭了!」玉嫂受不了地大吼。
「那人家能怎麼辦嘛……」
「你這回非生個男丁不可。」玉嫂斬釘截鐵地道。
「我又何嘗不想?可生男生女又不是你我可以決定的。」什麼嘛……這種話她也會講啊!
「誰說不行!?」
啊?陳氏訝異地抬頭,望見小玉一臉堅決肯定。
「小玉,難不成你有什麼偏方?」
「不是偏方。」玉嫂沉下臉。「不管這回你懷的是男是女,咱們都只能當他是個男孩。」
「什……麼!?」
千等萬等,終於來到臨盆的這一天。
「小玉……」陳氏疼得在床上打滾。「老爺他……回來沒有……」
房內就只有陳氏和玉嫂兩人,當然這是玉嫂刻意的安排。
「你還在乎那沒良心的男人回來沒有做什麼?他不回來最好,這麼一來我們的計畫才不會穿幫。」
陳氏明白小玉說的沒錯。可是,即使在最後一刻,她還是冀望著良人是否在意她,即使只有一丁點也好,如果他能給她一點安慰,讓她知道自己不只是個生產的工具……
淚水滑落枕畔,陳氏緊抓住小玉的手。
「小玉,我……好……好怕……」
生產對女人而言,無論有過幾次經驗都一樣,是件生死交關的大事。
「別伯,夫人,有我在。」玉嫂軟下了聲調。她堅定而溫暖的聲音對陳氏而言是現下唯一的依靠。「不會有事的,相信我,一切都照計畫進行,不會有事的。」
「嗯……」陳氏疼得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一陣強烈劇痛倏地攫住她,她哀嚎出聲。
「用力,夫人,快,孩子快出來了!」
她用力了,然後嬰孩衝出體外,陳氏再也忍不住地痛暈了過去。
過了一會兒,她悠然轉醒,看見小玉背對著她,正在為小嬰兒清洗,穿衣。
「小玉……」
玉嫂回過頭,一臉沉鬱。
從她的表情,陳氏知道了答案——又是女娃兒。
她崩潰地掩面啜泣。
「不要哭了,夫人。」玉嫂的眼中沒有軟弱,只有堅定的決心。「這孩子我們今後就當她是個男孩子。沒有人會知道這個秘密,知道嗎?」
「那不是太可憐了嗎?她畢竟是個女孩……」做娘的畢竟心疼孩子。
玉嫂咬緊牙。「這也是她的命,沒有其他法子了。」
陳氏仍搖頭哭泣。
玉嫂深吸口氣,推開房門,臉上已迅速換上了另一個表情——堆滿笑容。
「天大的喜事呦!」她對守候在門外的蘇府下人們高聲宣佈道:「夫人生了個小壯丁!」
十八年後
蘇子儀剛拜訪過他即將成親的好友宋雨脈,正慢慢踅回家,一路上不少人親切地跟他打招呼。
「蘇秀才!」
「蘇秀才,來家裡坐一會兒嘛!」
「蘇秀才,可不可以幫我看看這信上面寫什麼……」
他沿路幫人們解決各種問題——有要他幫忙寫信的,有請他解釋深澀的官式文章的,還有幾個熱心的大娘要介紹閨女給他認識,他對這些要求一律微笑答應,至於作媒的事,他則溫和有禮地回絕了。
蘇子儀在這村落裡是個名人,深受村民的愛戴。不只是因為他是本村幾十年來唯一的「秀才」,更因為他不但外表年輕俊美,為人還文質彬彬、樂於助人。
若硬要在雞蛋裡挑骨頭,說這年輕人有什麼缺點,那大概就是他太過擇善固執、食古不化了。沒辦法,他自幼熟讀詩書,自然有著讀書人的堅持與臭脾氣了。
每每遇上什麼不平的事,他總是不顧一切地衝出去仗義執言。像上回他跳出來救一名被丈夫凌虐的可憐婦人,結果不但人沒救成,還被毒打一頓;像一年前他衝撞了縣令大人,結果被打了二十大板……
剛開始村民們還會嘲笑他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自不量力,不久,隨著他愈挫愈勇,不畏強權的事跡愈來愈多,村民們也不禁敬佩起他來了。
好不容易一一應付完眾人的要求,蘇子儀一直到日落西山才回到蘇府。
一進廳門,就聽到女人的哭泣聲。
「大姊、二姊,你們怎麼回來了?」
已出嫁多年的招弟和望弟這會兒正坐在蘇府大廳內,和她們的母親陳氏相對淚眼。兩人臉上、身上各有幾處醜陋、可怕的瘀傷。
「姊夫又動手打人了?」蘇子儀向前俯視兩位姊姊,蹙緊了眉頭。
大姊招弟只是回頭拭淚,二姊則是一臉憤然。
「那死沒良心的,我不答應他娶那個狐狸精作妾,他居然就惱羞成怒,把我打成這樣!」
「望弟,唉,你就忍一忍吧!」陳氏拍拍女兒的手。「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你又何必……」
「娘!」望弟憤然叫了起來。「您叫我怎麼忍!?」
一旁的招弟木然凝視著地面,突然歎了口氣。「為什麼男人就可以四處留情,有了三妻四妾還不滿足,而女人就得忍、忍、忍?」
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廳裡的三個女人全沉默不語,一時所有委屈都湧上心頭,化為流不完的眼淚。
「大姊!二姊!」看到自己親姊姊受委屈,蘇子儀義憤填膺。「你們根本不用忍!姊夫們竟然如此薄倖寡義,乾脆你們全搬回娘家來算了,以後也別再回去了!」
聽到這話,招弟、望弟倏地停下拭淚的動作,仰頭訝異地看他一眼,又對望一眼,然後,尷尬地扯動唇角——
「小弟,事情不是你想的那麼容易……」
「是啦,畢竟我們再怎樣也得替幾個兒女想一想嘛!」
說到底,她們抱怨歸抱怨,還是沒勇氣離開自己的丈夫。
「你們就是顧慮太多,才會讓自己的丈夫把你們吃得死死的!」他緊捏著細瘦的拳頭,義正辭嚴。「想這個、想那個,你們也該為自己想一想,難道就要一輩子委曲求全嗎?」
「子儀,你在說什麼?」陳氏不可置信地驚呼;「難不成你要你的姊姊們拋夫棄子?這麼丟臉的事怎麼做得出來!?」
「這有什麼好丟臉的?我只是鼓勵姊姊們勇敢地站出來,捍衛自己的權利——」蘇子儀正打算對娘與兩個姊姊曉以大義,將那套女男平等的理論好好闡述一番,不料卻被下人的呼聲給打斷。
「夫人,老爺回來了!」
聞言,廳裡的三個女人同時變臉,恐懼莫名,顯然怕極了來人。
「好了,子儀,那些不三不四的話可別讓你爹聽到,快,咱們回房裡。」陳氏拉住兒子的手,準備往裡沖。
「爹聽到正好,」他反拉住陳氏,兀自堅持自己的言論。「娘您何必那麼怕爹?大妻本來就應該……」
「小弟!」
這會兒連兩個姊姊都急了,一個摀住他的口,一個拉著他的手,連拖帶拉地合力把他拖進房內。
「別說了,小心被爹聽到。」就連已躲回房裡,招弟還是壓低了聲音,就如同老鼠躲貓一樣地提防著自己的親爹。
「我真不懂!」蘇子儀忿忿地甩開兩個姊姊的鉗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