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岳盈
劭傑無意拐彎抹角,直接切入話題。
『表舅可記得十七年前,家父和家母成親那天的事?』
李將軍十分意外他會提起這個話題,彎刀似的濃眉往上抬。
『拜堂時,父親的未婚妻顏綾從江南趕來,撞見兩人成婚,傷心地離去。父親說,他拜託您追出去,您後來告訴他,沒追到人。可是有人告訴我,您不但追到人,還將人安置在客棧裡,為什⼳您要對父親說謊?』
他沒給表舅思考的時間,連珠炮似地發問,登時令他難以招架,紫膛國字臉露出驚慌。
『是誰告訴你這件事的?你父親……』
『我還沒跟爹說。』他坦率地道,劍眉下的黑眸深不可測地凝望著舅父。
李將軍避開他銳利的目光,劭傑年紀越長,眉眼間的神情更肖似外祖父的不怒而威,使得自幼便在老人家的威嚴管教下的他登時感到威脅。
『有人告訴我,外公那晚見了顏綾……』劭傑緊接著說,不讓表舅逃避。『還把人趕走,不讓她見父親。』
『你都知道了,何必問我?』李將軍苦著臉說。
他是個鐵血男兒,原本就不擅說謊,況且這件事是他此生中唯一做過的虧心事,聽劭傑堅定的述說,以為他什⼳都知道了,自然坦白承認。
『外公真的把顏綾趕走,她沒騙我。』強烈的失望化做巨石沉重地壓向劭傑胸口,方寸間陣陣的緊窒,一種作嘔的感覺充滿胃部。
他所尊敬的外公,為了私利而犧牲一名無辜的女子該得到的幸福。想到葉續日的每一句指控都是真實,一顆心好像被投入烈火般燒灼。
『別怪你外公狠心,他全是為了你娘。』李將軍神情黯然地道。
『就算是為了娘,也不可以這⼳做!那時候是冬天吧,石林關的冬天那⼳冷,連夜強逼一名柔弱的女子離開,外公怎⼳忍心!』他悲憤地說。
『為了唯一的女兒的幸福,他沒有別的選擇。你可能不知道,你娘在嫁給你親生父親前,心裡真正喜歡的是人你繼父,你外公卻看中你親生父親才幹卓絕,執意把她嫁給他,沒想到成婚不久,你親生父親便死在查坦爾布下的陷阱,讓你娘守了寡。你外公一直覺得女兒的幸福是被他所斷送,才會在你繼父回到石林關時,積極安排他們成親。可是顏綾的出現……』
『父親不是早稟明外公和娘,在江南已有一名未婚妻子,還說好等跟娘成親後,便派人去江南接她來嗎?』
『知道是一回事。你外公原本盤算,等你父母婚後感情穩固,再找這位顏姑娘商量,看是要給她銀錢,還是為她另擇良配都行,哪裡想得到顏姑娘會找上門,還挺著大肚子……』
『什⼳?!』劭傑像被人打了一記悶拳似的,臉上血液倒流,外公比他想像的還要殘忍自私,連一名孕婦都狠心趕走!
他心裡一陣畏寒。想到這些年來對老人家的尊敬,以他為典範立定志向,要當個有為有守、頂天立地的男兒漢,他卻是個為了私慾而狠心拆散人倫的卑鄙之人;想到自幼及長一直享有父親的慈祥關愛,卻是建立在剝奪一個孩子待在親生父親身邊的權利;更想到母親一直擁有的體貼丈夫、幸福姻緣,全是建立在外公欺壓一對無辜母子的犧牲上!
天呀,他想吐!
『要是讓她留下來,你外公擔心會威脅到你娘的地位,甚至影響到你,所以……』
因為這樣就可以做這些喪盡天良的事嗎?
『不!』他逸出淒厲的悲呼,掩著臉,想堵住奪眶的羞愧淚水。
事實是這⼳殘酷,他沒臉再見她了!
『當時我也很不忍心,想幫忙顏姑娘。但在你外公的堅持下,我不敢透露給你爹知道……劭傑,這是我這生中唯一做過的虧心事,直到現在,我偶爾還會夢見顏姑娘冒著風雪獨自趕路的淒涼樣,還會想著她和她的孩子……我對不起她,也對不起慶齡……』
『您是說,爹並不曉得顏綾懷孕的事?』他倏然放開手,視線因淚水而模糊。
『他不知道。』李將軍悔疚地說。
劭傑什⼳都明白了。
難怪她會怨恨,難怪她對當年的事耿耿於懷,難怪她無法諒解,原來是這樣呀。
他想起數月前在沛綠草原上,朝陽公主救父親時,投來的複雜眼神。
她眼裡複雜、深沉的情緒,是被拋棄的女兒對拋棄她的父親的質疑、怨憤,也是父女天性不自禁生出的親情召喚!
就算她如今貴為公主,擁有葉智陽這樣的父親,還是無法原諒當年拋棄她們母女的親爹。
可是,她不知道親爹並不曉得她的存在呀!
她應該知道的,至少這是他欠她,也是他虧欠育他、養他的繼父的!
###
沒有月光的晚上,雲層壓得好低,長巷裡燈火盡滅,只有高牆裡的峻宇華樓還隱約閃爍著零星的燈火,提供值夜的人一點光明。
唐劭傑獨自行在暗巷中,耳邊灌滿從高牆裡傳來的風濤,看雲層的變化,大雨隨時都可能降下。
他加快腳步,長巷兩邊都是皇親國戚的宅第,家家都是高牆,圈住深郁的林園,一戶的榮華富貴。風一吹,滿園枝葉搖蕩、互相摩擦的聲音像波浪拍打岸面,走在長巷中,連自己的腳步聲都不容易聽見。
要是有藝高膽大的江湖人物攀牆越戶,藉著風濤與濃密的樹蔭掩藏行跡,裡頭的守衛不曉得能不能及時察覺呢!
他搖頭笑自己為一樁不關己的事杞人憂天。他是御林軍副統領只需管皇城的安危,其它王公大臣的府第安全,自有京城兵馬司及各大臣府內的家丁、衛士去操心。
『快下雨了,還是早些回家歇著吧。』他喃喃自語,飄蕩在空氣裡的聲音幾乎完全被風聲給掩去。
值了一天一夜的班,說不累是騙自己。
原本酉時便可以交班回家,杜副統領因妻子難產,遲至近丑時方趕來。上回他亦是因為懷孕的妻子身體不適,才遲來交班。杜副統領為此一直向他道歉,瞧他剛毅的臉容上雖有些疲色,卻掩不住眉睫間初為人父的欣喜與妻子終於平安生產的寬慰,身為同僚的他,自是為他歡喜的,然而心裡卻隱隱浮起酸澀的妒意,嫉妒他擁有幸福的姻緣,有子傳承香煙,而他的姻緣──
腦中浮現朝陽公主艷麗無雙的姿容,劭傑心頭一陣苦澀。喜歡上她是那⼳容易,想得到她的青睞,卻如誇父追日,尤其是在她對唐家的怨恨未化解的情況下,怕是連一個好臉色都很難得到。
想到這裡,心情如墜冰窖,難道一切都只是他的空想,終將如鏡中花、水中月,無法掌握?
恍惚間,一道黑影自孝親王府的高牆竄出閃過眼前,劭傑精神一振,本能地追上去,雙掌箕張,朝對方抓去。
那人背後似長有眼睛,靈敏地閃開,並覷空還了一擊。劭傑不敢怠慢,使出看家本領跟對方打了起來,越打越是血脈僨張,全身熱血沸騰。
自調至京城後,除了例行的兵員操練外,每日做的多半是文書工作,不像在石林關時,身心都調整在隨時可以衝鋒陷陣的緊張狀態,以至於現在的工作令他閒得骨頭都快生銹了。
今晚巧遇高手,正是大展手腳的好機會,也不管對方是何來歷,劭傑拳腳並用,一陣重砍硬劈,出手快又狠。他是武將出身,既長於馬戰,近身廝殺也是家常便飯,黑衣人雖然家學淵源,奈何平日施展武功的機會原本就不多,與之對打的又多半是親朋至交,能讓就讓她,唐劭傑這種出手不留情的打法,可說是頭一次遇上,沒多久便捉襟肘見了起來。
『呴……』她氣喘如牛,是哪冒出來的楞頭三,繼續打下去,是要驚動巷子兩邊的府宅,眾家將一湧而出,她不是要暴露身份嗎?
不能繼續下去了,她使出救命絕招,從懷裡丟出一把琉璃珠當暗器,劭傑吃驚地後退閃避,在她乘機轉身想逃走時,及時呼喊出聲。
『朝陽公主!』
哇,這廝竟然認出她來,不是要害她殺人滅口嗎?可是……那聲音好熟,她僵硬地轉身看去,那雙在黑夜裡依然能明察秋毫的眼睛將唐劭傑挺拔不群的健碩身材,俊美陽剛的臉容都認得分明。
『是你!』她驚呼出聲。
『真的是你。』劭傑胸口一熱,不由自主地朝她走近,嚇得葉續日倒退好幾步。
『你……你想幹嘛?』
『我……』他一怔,隨即想起她的可疑行徑,目光往旁邊的高牆一溜,認出這裡應該是孝親王府的偏院外牆,眼神轉為幽深。『這應該是我問公主的吧?』
『我……』這下輪到她語塞,美眸溜了溜,指向落在他身後一地的琉璃珠。『先幫我撿起來,我們找個地方談。』
聽她沒自稱『本宮』,劭傑心情有種奇異的愉悅感升起,儘管黑夜中要把琉璃珠全找齊有些困難,仍欣然點頭,目光如電的在地面上搜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