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宇璐
「當初狩獵之後,朕賜妃之事,你一定覺得朕有種族偏見,想拆散你和她,對嗎?其實朕遲遲沒有為你們舉辦一場盛大的婚宴,也沒有將祖傳的鳳冠賜給她,是另有原因的。」
蕭揚投以不解的目光。
「朕並非對她不滿,而是為了護衛你。當初你以皇侄的身份奪到太子之位,滿朝文武已有非議,若再讓一個無權無勢的漢族女子成為你的正妻,朝中排擠你的人勢必又多了一條藉口。
「揚兒,朕知道你愛她之深,可若想與她長相斯守,你首先得蓄滿自個兒的力量,待到坐穩江山之時,天底下還有什麼不是你的?」
「可……她離開兒臣,是因為厭惡兒臣,她一心一意想要的,只是錢。」他語氣中仍有濃得化不開的幽怨。
「呵呵,那又有什麼關係?」堯皇笑了笑,「後宮三千佳麗,有的愛朕的帝位,有的愛朕賞給她的珠寶,有的愛朕本身……無論哪一種,都是愛,只要能擁有她們,又何必在乎她們的動機?」
「但這不是兒臣嚮往的那種感情。」蕭揚難以認同。
「再說了,」堯皇仍有下文,「你又知道她心中真的沒有你?軍師告訴朕,她早知曉了你的皇子身份,可你卻說,她咒你這個冒牌皇子早日露餡,這豈不互相矛盾?這件事,疑點尚存,不要過早下結論。」
「真的?」蕭揚抬起震驚的臉,衝口而出,「她真的早已知道我的真正身份?可、可我那天明明聽見她說……如果不是,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或許是因為你沒有給她安全的感覺。」堯皇猜測,「就像你母親離開朕,嫁給朕的二哥一樣,不僅是因為她對二哥心懷愧疚、想補償,更是因為當時朕的二哥身為太子,她怕他會對朕不利,同理,你的櫻櫻或許也是顧著你,怕你娶了她會在宮裡地位不保。」
可能嗎?蕭揚覺得心裡霎時飄起一抹晨曦,雖然朦朧,但總算有了微亮,心潮隨之翻騰,再也無法強裝平靜。
「說到底,就是你沒有給她安全的感覺。就算她愛你是為了錢財,如果你勢力夠強,能給她一個國家,她何必在乎那區區幾張銀票?
「揚兒,暫時不要再念著她了,把太子的位置坐穩吧!等到排除了內憂外患,解決了宮庭紛爭,整個堯國只屬於你一個人的時候,再去找回她也不遲。」
蕭揚只感到胸內跌宕起伏,腦中似有流螢紛飛,思緒混亂不堪。
眼看堯皇吩咐起駕回宮,他卻推說還有差事未辦,獨自留在楊柳輕拂的河岸邊。
不想回宮,也不想回太子府。宮裡,有他侮辱她的痕跡,而府裡,他早命人砍掉了櫻花樹,那一座荒涼的院落,更加觸景傷情。
剛剛父皇說的,是真的,還是只為了安慰他?他想相信,又怕相信之後再一次掉進痛苦的深淵。
四周下著楊花化成的雪,癢癢地親吻他的臉頰,他的脖子,像她從前常做的那樣,彷彿又聽見了她調皮的笑聲。
不,他該相信的。那無數次親吻中,她深邃燃亮的眼眸,像長廊深處點著的明燈,把她心底的深情照得一覽無遺,如果是假的,如果出於厭惡,他想世上所有的人都會希望被這樣「厭惡」。
更何況還有狩獵林中,她奮不顧身的護衛,小鎮的河邊,她義無反顧地回頭……這一切,難道不是為了他嗎?
直至今日,蕭揚才真正靜下心來,回顧昨日,用理智尋找答案。
她一直喜歡騙他,所以她的話是不能信的,他得自個兒判斷,揭穿她的謊言。
風兒在空中舞蹈,衣袖翩翩地捲走了他的不快,蕭揚的唇邊,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微笑。
「嗚……嗚嗚……」
好像有人在哭?心頭放鬆的蕭揚,終於有了管閒事的好心情,循聲望去。
他看見一個小男孩,抬頭望著樹梢,抹著眼淚。
「小弟弟,你為什麼哭呀?」表情溫和地蹲下身子,他掏出絹帕替小男孩擦一擦臉。
「紙、紙鳶……飛到樹上去了。」小男孩指著天空,口齒不清,「娘親會罵我……嗚……」
「不怕,哥哥替你拿下來,好不好?」
蕭揚童心大發,一個飛身旋轉竄至半空,袖間一甩,手一攥,兩隻紙鳶便隨之而下。
「謝謝大哥哥。」小男孩接過其中一隻紙鳶,推掉另一隻粉白色的大蜻蜒,「那不是我的!」
「不是嗎?」蕭揚詫異。這株樹上哪來的兩隻紙鳶?莫非是童心未泯的樹妖專偷此類玩物?
這只紙鳶也真夠怪的,淨白無花,像是未完工,卻不知被誰密密麻麻地寫了許多小字,甚是有趣。
他好笑地瞄了一眼,但這一眼,讓他的目光再也移不開。
「阿揚……」紙鳶的頂端寫著。
他認得這字跡,清秀娟麗的字跡,他永生難忘──它們屬於季初櫻!
「阿揚,『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不知這句詩你是否還記得?我坐在楊柳的河畔,給你寫這一封長信。我知道,這封信永遠也不會到達你的手中,只有風兒和雲兒能看到它。但我仍然忍不住要寫,因為痛苦和思念無法宣洩。
「我一直是這樣任性的人,沒辦法適應宮中的生活,也害怕我們的將來。你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我是異國民間的孤女,想到那些冷嘲熱諷,想到那些不一樣的目光,我心生怯步,思前想後,終於選擇離開。
「正如詩中所說,你贈我果子,我報答你美玉;你送我那一樹漂亮的絹櫻,我要還給你無憂無慮的下半輩子,雖然離別的時候,你痛,我更痛,但總比永遠痛下去的好。不想說那些絕情的謊話,但如果不說,你定不會放手讓我走。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從此以後,你我天各一方,如果你能偶爾夢見我,我已知足……」
信很長,他沒有讀完,因為字跡有一部分被雨水打濕,也因為他的眼睛被淚水浸濕,無法再繼續看清。
不敢相信,這只紙鳶會穿過風雨雷電,最終飄到他的手中,像一個自然的奇跡。也許上天也不想就這樣讓他倆分開,所以暗地裡施了法術,讓他再一次看到她的情義。
父皇沒猜錯,她騙了他。
「單純的傻孩子,總有一天,你會被我騙死。」曾經,她拍著他的俊顏,如此得意地說。
他得找到這個小妖精,跟她算這筆帳,不能白白讓她騙去眼淚和心痛,騙去他的擔憂和焦慮,還有整個靈魂。
可是……江南如此之大,他得去哪兒尋她?
第十章
五年後杭州
小柱子無聊地蹲在巷子口,數著樹下來來回回搬大豆的螞蟻,看自個兒的影子被日光拉得老長、老長。
他今年四歲了,被娘親管得嚴嚴的,不能同胡同裡的小朋友一道玩彈弓、捉小鳥,每日都必須要背一首莫名其妙的絕句,背熟了才能被丫鬟帶著出門溜溜,吃一串糖葫蘆。
他娘是城裡很出名的女人,一手刺繡絕活被官家、商家的太太們讚不絕口,開了間「櫻花繡坊」,客人絡繹不絕,還有大食、波斯、西域的商旅找上門來,成批訂貨。
「小柱子,為什麼一個人蹲在這裡呀?碧兒姊姊呢?」
正發著呆,忽然一個高大的男人擋住了刺眼的陽光,他抬頭望去,看到一張黝黑但溫和的笑臉。
男人身穿灰的布衣、黑的靴,不像城裡的有錢人。
他那雙深藍的眼睛,一閃一閃。呵呵,很有趣,小柱子像看星星一般看著它們。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還知道碧兒姊姊?我們又不認識你。」
小柱子是他的小名兒,他還有個大名,很難記,好像叫什麼「烏龜大海」的。娘說,等他再長大一點,就能記住了,娘還說,那是個很美的名字,但他可不這麼認為,只覺得怪。
「我還知道你的另一個名字叫歸海思。」男人蹲下,溺愛地摸摸他的小腦袋。
「咦?」小柱子瞠大眼睛,嘴巴張得大大的,「你是我家的親戚嗎?」否則怎麼會知道連他自個兒都記不住的大名?
「不,我不是你家的親戚,」男人眼中泛起一絲痛楚,「我是……比親戚更親的人。」
「爺爺!」
他想起別的小朋友家裡也住著比親戚更親的男人,那就是他們的爺爺。
「你是我的爺爺嗎?」
男人一怔,隨即哈哈大笑,「不,我不是你的爺爺,傻小子,除了爺爺,難道你就想不出別人了嗎?」
嘿,他有這麼老嗎?
「不會是奶奶吧?」奶奶是女的呀!
男人一拍腦門,做了個快昏倒的姿勢,狠狠地摟住這個小不點兒,面頰在那小肥臉上蹭了又蹭,「櫻櫻怎麼生出你這個小呆子?難道你就想不到我是你爹?」
「哇嗚──」小臉被鬍子碴刮得發疼,小柱子大哭起來,「你才不是我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