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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文 / 於晴

    「我……奴才是六年前來的,爺兒。」

    六年前?那也不過是個十歲左右的小孩。鳳春怎會讓這麼小的孩子賣身入府?阮臥秋一向信賴鳳春,知她絕不會在自己背後惡搞阮府,多半是心軟──

    驀地他聽見杜三衡走到自己身邊,心裡有些煩亂。這女人非得這麼靠近他嗎?

    回頭必叫鳳春暗示她,別在身上弄那麼重的味道,讓人聞了就心煩!

    他皺眉,對著眼前的陳恩問道:

    「既然你是六年前來的,跟杜畫師並無交集,你裝神弄鬼什麼?」

    「我……」充滿怨恨地瞪了杜三衡一眼,在轉向阮臥秋時,眸裡充滿激動、迷戀,連聲音都顫抖著:「奴才瞧爺兒似乎很討厭杜畫師……所以、所以……」

    「所以就扮鬼嚇她?趕她出去?這是誰教你的?」阮臥秋薄怒罵道:「你是要我這當主子的丟人現眼嗎?」

    「我沒有我沒有!」陳恩大聲喊道:「爺兒,我只是想讓您快樂點……」

    「哎啊!」杜三衡看了陳恩一眼,打岔笑道:「阮爺,你瞧,連一個小小的家僕都知道你動不動就發怒了,你這脾氣該改改才好。」

    他心知她出來打圓場,咬牙道:「杜畫師,這是阮某的家事,既然你已知道是有人扮鬼嚇你,你也可以回房休息了。今兒個不必作畫,你儘管去做你的事吧!」

    「是是是,我知道阮爺一看我就氣,再看我就想罵人。反正,等阮爺的肖像畫完了,杜某自然閃得遠遠的,阮爺就算想氣想罵人也難了。」她笑道。

    又在嘻皮笑臉!阮臥秋哼聲不再搭理她,耳朵卻仔細傾聽,聽她又足又實的腳步聲慢慢地離開。

    在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下,像在看什麼——

    她在看誰?他?陳恩?

    心裡又開始惱了。她的一舉一動,竟然能讓他這麼注意,而偏偏他眼盲,在他的黑暗中,杜三衡始終像個鬼祟的影子,躲在層層的迷霧後頭,讓他瞧不真切!

    他可以依著鳳春少女時期的模樣,勾勒出她三十歲的長相;可以從二郎十歲左右的稚氣臉龐,想像他十八歲活潑討喜的外貌,只要是他曾見過的人,多半可以揣測個七、八分,唯有她——

    他一無所知,無從想像!

    那腳步聲又在動了,逐漸遠離,伴著她的輕朗卻刺耳的笑聲!

    「爺兒,你別怒別惱,全是我的錯,以後我再也不敢啦!」那陳恩顫聲叫道。以為他額冒青筋,是氣自己扮鬼之故。

    阮臥秋沉默,閉上眼半響,才道:「鳳春,叫這孩子先回去,你進來,我有話跟你說!」避開了鳳春的扶持,自行摸索走回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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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求親的人像啊……

    明明是天亮,她卻習慣性地點起油燈,慢慢地磨著墨,思索半晌。

    雖然她爹是西洋與中原畫法兼俱,但不知是不是他年少時就跟著西洋人學畫,畫裡西風甚重,中原畫法在他畫裡逐漸隱沒。自幼,她也被教導著如何學線法畫與陰陽分野的畫法,只是,在這方面的才氣終究遠不及她爹啊……

    她閉上眼,想像阮臥秋的相貌。

    初來阮府的頭幾天,只覺他生得俊秀,又有副壞脾氣,明明是瞎子,眼神卻專注到好幾次以為他逮到她偷懶;後來卻慢慢發現他脾氣雖壞,骨子裡藏著卻是正氣與明白是非的觀念,今早他會叫來那孩子,也是要她親眼看見那是人,不是鬼吧。

    明明就是與她不對盤,還是會顧及到她日後會被這事影響。這麼正直的人,難怪會只當了幾年的官就遭人陷害,真是可惜啊。

    不自覺地又摸上唇,要讓他知道那晚他不小心碰到的是她的唇,他一定臉色發青到不知該不該負起責任吧?

    「唉,當時要裝冷靜真不容易呢。」她舔了舔唇,溫熱清爽觸感猶在。第一次這麼不小心教一個男人給輕薄了,沒有滿肚子怨氣,只覺得挺好玩又回味無窮。

    不介意再被輕薄一次,嘗他唇問滋味。哎啊啊,他若知道了,一定罵她不知羞恥後憤而離去吧。這就是彼此間最大的不對盤啊,他瞧她輕浮放浪,巴不得將她罵回娘胎,重新教養;而她,瞧他太過正直,與自己性子天差地遠,一見他又惱又怒,心頭就好樂,樂得好想再看他火大的樣子呢。

    倘若自己早生幾年,也許就能瞧見他為官的模樣,到底是像二郎嘴裡說的英明神武,還是另有一番風貌?

    再張開眼,眼裡笑意燦燦,提筆沾墨,毫不遲疑地畫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人持續敲門,愈敲愈大聲,嚇得她突然回神跳起來,差點掀了硯台。

    「杜畫師!杜畫師!」

    是鳳春!「鳳娘,快請進。」真是,嚇得她心口怦怦直跳著。

    「杜畫師,你還好嗎?我敲了許久……你在畫畫?」

    「我是在畫啊,鳳娘,既然你不願自己吃了阮爺,我也只能配合幫你畫上求親圖了。」杜三衡笑道。

    鳳春聞言,先是一怔,而後眼神閃避,綻笑道:「少爺值得更好的姑娘。杜畫師,自從你來之後,少爺老找你碴,讓你受委屁了。」

    「哪兒的話。阮爺與我不對盤,我才有樂子可尋啊。」她笑道,擱筆熄燈。

    鳳春對她在大白天裡點起油燈的事,並不多問。畫師有怪癖,徹底在杜三衡身上驗證了。她上前,娟秀的臉龐透著淡淡的激動,說道:

    「杜畫師,今兒個一早,我去秋樓等少爺醒來,卻遇上了你跟少爺……」

    「清清白白的,我跟他之間可沒啥關係啊。」趕緊澄清,免得替阮臥秋添了污名。最多,只是睡在他的被褥之間,很不幸地一晚都在他的氣味裡夢見他,差點讓她以為不小心對這個男人有了那麼點的感情。

    「我知道我知道,少爺說你迷路了,一時之間找不著人,而少爺的眼睛又不方便,只得讓你睡在長椅上。他說,你二更天就睡著了……」

    杜三衡臉色未變,只是圓眼微張大,脫口:「二更天?」

    「是啊,今早叫你叫不醒,只好叫二郎背你進房了。」鳳春感動地笑了:「自從少爺失明後,很少這麼注意一個人,即使是不對盤,也足夠讓我高興個半死了,而杜畫師,你竟然能夠無懼少爺的怒氣,跟他相處一晚上,那簡直是奇跡了……」

    奇跡?是暗示她厚臉皮到連他在罵她,她都還能保持心情愉快吧?

    打第一次見到阮臥秋開始,就發現阮府內的奴僕,個個對他抱持著近乎卑微的心態,任他罵也無人敢回敬,只怕,這也是他這麼容易發怒的原因呢。

    見鳳春有所求,她展顏笑:「鳳娘又要叫我畫什麼了?」總不能叫她待在府裡幾年,等著畫阮臥秋一家和樂圖吧?再這樣下去,她怕得畫盡阮府的子子孫孫了。

    「杜畫師,自我家少爺失明後,曾有一次出府,但週遭都是陌生人,讓他十分的費神,從此不曾再踏出府外一步。方才田家老爺捎來訊息,說田小姐一點也不介意少爺失明,但她想瞧瞧少爺生得何等模樣、肚中有何文采,可是要人家小姐親自登門拜訪太唐突,要少爺去田府,只怕他也會惱火不去,所以,就折衷約在昇平酒樓,杜畫師,你幫我想個法子,讓少爺出門吧。」她柔聲道。

    「我?」

    「是啊。」她苦笑:「不管我在他身邊服侍多少年,他也不會聽我主意,何況,剛剛少爺說從今天起,我不用在他身邊服侍,以後改換陳恩這孩子了。」

    款,她是不是不小心害到鳳春了?杜三衡暗喊內疚,順道罵起二郎來。其實,這也怪她無眼,當初怎麼會覺得鳳春是他的女人呢?原本,依她想法,鳳春是他的貼身丫鬟,後而與他人結親生下二郎後,因故離緣,再回到阮臥秋身邊——

    不對,鳳春與二郎年紀相差也不過十二、三歲而已,再一細看鳳春的長相,不由得脫口:「我以前是不是見過你?」

    鳳春輕笑:「杜畫師,我幾乎一生都跟在少爺身邊,從未離開過。」

    一生從未離開?那二郎的出生又是打哪來的,哎啊,莫非二郎與鳳春是——

    她正要開口詢問,鳳春卻垂下視線,瞧見那幅尚有墨漬的畫,而後掩嘴連連驚呼,雙眸晶亮而激動地對上杜三衡,脫口叫道:

    「杜畫師,你看過少爺當官時的模樣嗎?」

    第四章

    阮臥秋出府了,在第一道秋風來臨的日子裡。

    一身深藍底色的儒袍穿在外頭,內側鑲白的衫領微翻,袖尾打著亮白的東邊,束起的長髮披在身後,露出細美的雙耳,俊臉微瘦,漆黑的眼像沒有盡頭的夜色。

    彷彿聽見什麼,忽然問,往某個方向看去。

    「杜畫師?」

    她回神,上前拱禮笑道:「早啊,阮爺,今天你簡直是讓我看傻眼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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