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望舒
「既然這樣,你們路上小心。」她說。
「我會的,你們也是。」一揖別過,他將目光轉探冷青冥。「凜霜,就拜託你多照顧了。」
即是他鍾情未變、傾心依然,但她和冷青冥之間的情感堆疊太深、牽繫太緊,早騰不出給他容身的地方,所以,他願意照她下的定義存在著--相見恨晚的朋友!
倘若一時無法收回眷戀,那麼,他就換個方式吧,讓他的關懷仍有出口,讓她的記憶終究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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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掌向著自己,先挨近、後拉遠--來來回回,冷青冥反覆做著相同的動作。
東方昭離開的前一晚,攜了酒單獨找他聊,談的自然是西門凜霜,最後,東方昭便是用這個動作來提點他……「後退一步,會看到什麼樣的凜霜?難道你不好奇?」
他明白東方昭要說的是「近極失真」四字,但令他不解的是,東方昭為什麼要跟他說這些?難道是……凝看自己的掌心,冷青冥的思緒不禁悄悄沉落。
「噯--當心吶!」突地,西門凜霜的聲音衝進他的耳膜,並且她還從他手中搶過韁繩,用力向後緊勒,讓車座猛地停煞。
冷青冥遽然回神,這才發現路中央正霸著一頭大黃牛,氣定神閒地埋頭吃草。
「天吶!你怎麼會這麼大意?」驚魂未定,西門凜霜拔高嗓,忍不住就是一陣急嚷。「真要撞上了,我看八成是車毀人亡牛陪葬。」
若非她待在車裡覺得氣悶、打算探頭出來吹吹風,照情形來看,她再晚一步出手,這「車毀人亡牛陪葬」只怕就要應了真。
「抱歉,是我太過粗心。」冷青冥二話不說,低聲認錯。
他的態度如此坦然,反倒讓她覺得不好意思,連忙轉笑道:「呃……剛剛我的語氣不大好,你莫見怪。」
冷青冥瞪著她,遲遲不語。
西門凜霜目瞪著他,也是沉默。
不知就這麼僵持了多久,忽見他揚了眉端,她跟著挑了唇角,再來是她頰畔泛漾巧嬌,他瞳底隨之流現笑意,最後兩人不約而同齊時柔開了表情。
「見怪?」他搖搖頭。「你對我可比對陌生人還疏遠呀!」
「抱歉?」她歎口氣。「你說話啥時變得這麼文謅謅了?」
兩人動作一致,互相指著對方的鼻子,不期而撞的目光,又惹出成串嘻笑。
說來奇怪,刻意要求處得自然,反不如來場小插曲有效。她無法解釋,但真切地感受到周圍的氣氛變得暖和、光線變得明亮。
嗯,這種舒捲窩心,讓她覺得好熟悉呀!
「外頭天涼,你還是待在車裡暖和些。」冷青冥瞥見她的罩篷繫帶鬆了,於是伸手替她綰上,一邊不忘叮囑。
「你怎麼和東方一樣,都把我當病人瞧。」她發出不滿的咕噥。「我的病,跟天氣冷熱根本沒關係!」
「我知道兩者沒關係,可是……」他搖頭一笑,既無奈又寵溺。「你呀,玩的時候顧著瘋,正經的時候顧著大局,總之,最不顧的就是你自己。今兒個,就算你的身子沒有病恙,我同樣會這麼說。這世上,總得有個人來好好兒顧著你!」
若在先前,她會咬牙推開他的關心,要他別淨顧著她,因為她從來都曉得冷哥哥重視她、守護她,而這份篤定認知則是來自累積十五年的情分。
可這會兒,她心裡竟冒了疑惑。
「為什麼?」清澄的眸子凝瞅向他,西門凜霜問得很認真。「為什麼你會說總得有個人來顧著我?」
「自然就這麼說了,因為……」對她的提問,冷青冥初時不解,幾番思量後,才發覺答案其實很難說得具體。
「十五年的情分?」她猜問。
「嗯,十五年的情分……」他低聲同意,濃眉卻依舊攢得緊。「我想到的答案也是這個。」
十五年的情分,很深、很深、很深--他們總是這麼說,也總是這麼認定,但究竟情有多深、有多重?對各自有什麼意義?還有……他們偎依得太自然、情動得太自然、契合得太自然、執守得太自然、珍愛得太自然,只因兩人彼此參與、相互重疊的生命記憶實在太厚太多,無需求、無需問,便順勢走到今天這般境地了。是靠得太近,才會僅僅看到片段的對方,以及映在對方眼底的自己,在不知不覺間流失了探睞各自完整面貌的機會。
是順其自然、靠得太近的緣故吧……兩人默默相對、怔怔無語,眼前凝視了十五年的面容似乎隱隱泛出不一樣的華光,甚至連呼息的頻率都不同以往--「後退一步,你才能看到完整的他……」她想,她知道該怎麼做了;她要問,問他很多、很多。
「後退一步,會看到什麼樣的凜霜?難道你不好奇?」他想,他知道該怎麼做了;他要問,問她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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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停在渭水畔,舉目眾星熠亮。
「好快,明天就要回長安了。」西門凜霜輕輕笑歎。
「近鄉情怯?」
「有一點。」螓首側靠著他的臂膀,她用手裡的長技撥弄著火堆。「這次回家恐怕會掀起軒然大波。」
「你的病,瞞不下來的。」冷青冥將乾糧遞給她。
「我想也是。」她撕了一小塊乾糧,扔進嘴裡慢嚼。「先前,要不是久久才發作一次,早就被你發現了。」
「是我太信任你。」
「不!是我太聰明!」粉舌輕吐,她促狹笑道。「我知道冷哥哥遇人做事向來順其自然不強迫我,況且,冷哥哥很信任我、尊重我,只要理由別編派得太離譜,泰半會接受。」
「霜霜,你可真懂得如何算計我。」他在她鼻尖捏了下,而後沉嗓問。「這麼重要的事,為什麼不讓我知道?」
「因為……因為……」乾糧一塊一塊往嘴裡塞、一塊一塊往肚裡吞,西門凜霜支吾了起來。
「我要聽真實的理由,不要聽違心的借口。」冷青冥表明堅定的立場。
「嘖嘖,好凶啊!」她撒了撇嘴,瞪他。
「只有你自己一個人承擔,不覺得寂寞麼?」他伸手握住柔荑。「我們都太熟悉對方了,可近來你也察覺到了吧,熟悉不代表正確的瞭解。」
他知道,這些時日來,自己正試著改變和她的相處方式,隱約間,也感受到了她的改變。
西門凜霜深吸口氣,緩緩說了:「因為,我知道冷哥哥最掛心的是我,我不希望這樣。」她低了頭、沉了聲。「十五年,你待在西門家已經夠久了。」
「所以,你瞞住我,用盡各種方法要我離開?」
將最後一小塊乾糧丟進嘴裡,她默認。
「傻丫頭!」他用力揉揉她的頭。「我剛到西門家的時候,你才三歲,不會對我有印象,那時候,我跟現在大不相同。」
「唔,我知道,一個在市集賣藝為生的少年郎。」以前他曾粗略跟她提過。
冷青冥頷首。「你爹剛帶我進西門家的時候,我只想著要把你爹教的一招一式練熟了就好,對日後要做什麼打算、有什麼盼想,全設計較。」
「有一天……我還記得是在大雨剛停的時候,你爹把我找了去,說要交給我一份差事,就是做你的護衛。」俊容忽地滑開了笑。「當晚,我立刻收拾了包袱,就要走人。再怎麼說,我從沒想過要去當個千金小姐的丫鬟。」
她笑嗟。「什麼丫鬟吶,你想得未免太誇張了吧?」
「那時,我真這麼想。」他摸摸鼻子,赧然笑。「若是當你爹的護衛,我絕沒意見,可是,當個三歲小娃的護衛……美其名是護衛,我猜,實際上的工作跟做丫鬟差不多吧。」
西門凜霜越聽越有趣。「結果,你怎麼又留下來了?」
「咳咳,不是我想留下來,而是還沒走遠,就被你爹找回來了。」他清清嗓,面有尷尬。「你爹大概算準了我會想走吧。」
「原來,咱們的緣分結得這麼勉強喔。」她忍不住咕咕噥噥。
他被她五官皺緊的表情逗笑了。
「後來,我才知道你爹的用意。你爹不是要我照顧你,而是要你照顧我。」
「我、我照顧你?」指著自己,西門凜霜瞪大了眼。
「沒錯,你照顧我,一個三歲小娃照顧我。」瞧她似乎嚇壞了,冷青冥無奈地點了點頭,接著解釋道:「那時候,世間所有事情我都放不進心裡,除了每天得做的事情外,一概當作與我無關,是活人,心窩卻是空蕩蕩的。你爹心底明白,所以才要我練武之餘,跟在你身邊。」
「剛開始,看嬤嬤們照顧你,我在旁邊根本插不上手,只能用眼睛看,看你哭鬧看你笑,看你對人最直接的反應,看你開始會來拉我的手,喊我一聲冷哥哥。」
為什麼冷青冥會說是個三歲小娃在照顧他,她明白了。
鼻腔摹地冒起酸來,西門凜霜趕忙湊了抹笑,拉起他的手,輕輕搖了搖,軟軟地喊了聲:「冷哥哥。」黠光閃過笑眸,問:「是像這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