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如意郎

第8頁 文 / 望舒

    「你全瞧見了?」練如灩面色不改,依舊溫和。

    「我一直希望你這雙手不要再染血腥。」

    「我知道,但我做不到。」水眸裡,有撼不動的執著,她輕聲回問:「如果,有一天要你放下『回生堂』,你辦得到麼?」

    眉峰連攢,東方曜一時無言。

    「你辦不到的。」淡淡喟歎,她微微笑了:「世稱『北西門、南東方』,當初你若繼承了陽谷家業,無異是坐擁半壁山河,你寧可捨棄這些,為的是濟世救人。現下,『回生堂』成了你的根,無論如何,你都絕難捨去。」

    他沒否認:「可是……」

    「咦?怎麼是你?」

    東方曜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突然插進的聲音擾斷,但見那人一臉怏怏不快,口裡猶自喃喃叨念:「今兒個是沖煞還是撞邪啦?要不,怎麼所有惹人厭的傢伙全找上門了!」

    「齊磊,你嘰嘰咕咕的,說些什麼?」笑容褪去,秀顏板起。

    「哦,沒,沒什麼。」有氣無力地抬眼正對師父,齊磊無奈地撇了撇嘴。剛剛師父對江湖臭郎中分明不是這副表情,為什麼對他就換了臉孔?

    「看來,你身子大好了!」東方曜轉向齊磊,態度溫和親切。

    「沒讓閣下的藥苦死,萬幸萬幸!」他隨便拱了個手,眼睛卻膘向他方。

    對他毫不掩飾的敵意,東方曜只是輕曬,逕向練如灩說:「你收了個有趣的徒兒。」

    「不用你誇我,在我師父面前作人情。」鼻裡哼出嘲諷,他才不想承江湖臭郎中的情咧:「就算師父棄我、捨我、不要我,也是我跟師父兩個人的事。」

    練如灩冷眼看著齊磊,寒嗓道:「你放心,如果哪天我決意棄你、捨你、不要你,就算他為你說情,我也絕不領受。」

    「啊,師、師父……」原本故作強傲的俊容,登時垮下成哭喪。嗚嗚嗚,師父的胳膊怎麼是往外伸的?

    東方曜看他師徒倆一來一返,敏感地察覺到內室先前的沉鬱氣氛,似乎在不知不覺間已經煙消雲散,甚至連他心頭的緊繃也寬舒了。

    「我該回鋪子去了。」他站起身,向練如灩輕輕點了個頭:「酒肆裡的路,我熟,不必送我了。」

    「嗯。」

    東方曜邁開步子,跨出門檻,屋外晴光歷歷,明亮卻不扎眼;他相信,在練如灩的生命裡,終會撥雲開霧、璀璨如斯的。

    和她相識三年多,第一次,他這麼深深相信著……

    ※※※

    日幽向晚,暮色彤金,在地面迤邐出兩道並肩同行的頎長身影。

    「師父,怎麼樣,這趙五嫂魚羹果真名不虛傳吧?!」笑眸清清,齊磊往練如灩那兒湊頭過去。

    「唔……魚肉質細,湯水味鮮,確實不錯。」

    「那可不!」聽到師父認同,他不禁抬高了下巴,樂得很:「聽說皇帝老兒經過濮陽,特地宣見這趙家五嫂,嘗了味道後,還命御膳房師傅同她學著呢!」

    「瞧你得意的樣兒,這些,不過是傳聞而已。」她搖頭輕笑。

    「師父,小徒的確得意,但……不是為那趙五嫂魚羹得意吶!」劍眉挑起,神采飛揚。

    「嗯?」

    「小徒得意的是……」手指往自個兒的臉上一點,齊磊開懷地說:「現在,終於瞧不見師父右眼角斜下方的小痣啦!」

    瞧不見她右眼角斜下方的小痣?聞言,柔美直覺地撫上了容頰:「這有什麼好得意的?」練如灩不解。

    「師父忘啦?小徒不是說過──師父只要一笑,這右眼角斜下方的小痣就會不見呀!」

    只要一笑……她,笑了麼?練如灩微怔,霎時間無言以對。

    齊磊沒發現她的情狀,一徑繼續追說:「要是師父喜歡,咱們明晚去嘗嘗鄭家油餅,聽說也是濮陽城一絕。還有還有,城西右掖門外,聽說有攤專賣梅花包子的,餡兒的香味兒能傳百里呢!」

    他那急著獻寶的模樣,練如灩看在眼底,不由得好笑:「這麼多『聽說』,你到底是從哪兒探出這些消息的?平日,不都忙著練武麼?」

    「練武,當然是最重要的事!」齊磊勾起右臂一振,慷慨激昂。但立刻又換回嘻哈表情,挨在她的耳邊輕道:「可是,讓師父開心,也是小徒的責任吶!」

    自從那天闖進兩名不速之客後,他始終覺得師父神色間隱隱透著鬱結。

    「責任?」秀眉微抬。

    「嗯嗯!」他連連點頭:「師父說過,收人為徒是要擔責任的,那麼,拜人為師當然也是這般吧。」

    「想不到,我說過的話,你倒記得牢。」

    「豈止記得牢?我還值得身體力行咧!」拇指在鼻尖飛快擦了下,益發沾沾自喜了起來:「早說過了嘛,我會是個很好、很好、很好的徒兒。」

    練如灩斜睨了他一眼,輕歎出聲:「沒見過你這樣的人,讚你一句,就能自個兒說上好幾句,也不曉得臉紅。」

    「誰說的?那可得看讚我的人是誰吶!要是那個江湖臭郎中呀,我才……」

    「江湖臭郎中?」練如灩耳尖地截了他的話頭,面色一沉。

    慘慘慘!嘴快,果然容易出錯!齊磊神色頓僵,巴掌拍在額上,啪啪作響。天吶,他怎麼會笨到在師父面前脫口說出對東方曜的私下稱呼?

    她這徒兒,向來不懂掩飾,瞧他的樣兒,練如灩心下已經有了譜;他口中的「江湖臭郎中」肯定是指──東方曜。

    「師、師父,我……」手在後腦勺耙呀粑,這會兒,齊磊反而熱紅了臉。

    「他向來脾氣溫好,怎地你老看他不順眼?」眉心微顰,練如灩沉聲問。

    「我、我、我……」他支吾半天,目光始終不敢正對師父。

    「有什麼話是說不出口的?」

    算了算了,伸頭一刀、縮頭一刀,今兒個他是豁出去了!

    「師父,我……」齊磊猛地抬首,恰恰對上練如灩情態已端的麗容,臨到喉頭的話又嚥了回去;可他轉念又想,此刻吞吞吐吐,恐怕會壞了師父好不容易才舒展的情緒吶,那麼,這些天的安排豈非付諸東流?

    思及此,齊磊當下心一狠,便直接將肚裡的話傾出:「誰教江湖臭郎中每次都一副和師父相交深熟的樣子,看了就讓人討厭!」

    「就這樣?」

    「唔。」他低著頭,悶悶地應了聲。

    「孩子脾氣!」練如灩輕斥了句。

    「這才不是孩子脾氣呢!」齊磊高聲欲辯。想了想,自覺委屈,於是又黯下了嗓,囁嚅道:「我就是討厭他,這樣有錯麼?」

    她這徒兒的性子,當真澄如水、淨如雲,想什麼就說什麼。以他這般年紀還能如此直抒思緒者,不是天生癡愚,就是日子順遂、遭逢幸運:想當然爾,齊磊──屬於後者。

    練加灩一時凝語,心湖莫名泛起的歎息如漪,這一波漾,意外地讓她察覺埋藏胸腺的苦酸味兒。難道……難道她是羨慕他的如意,轉而自憐自傷起來了?

    齊磊見她面色沉沉、丹唇抿得緊,只道是自己惹師父不悅,登時急了起來;他伸手試探地拉了拉她的衣袂,低著聲問:「我這樣……是不是讓師父很為難?畢竟,那江湖臭……呃……東方大夫是師父的舊識。」

    她抬眸向他,依舊保持緘默。

    「小徒知錯了!」向師父認錯雖是甘願,齊磊仍有些許洩氣之感:「師父說得對,是我孩子脾氣,才沒考慮到師父的難處。以後,我絕不會對東方大夫出言不遜了。好不好,師父,你就別再惱了?」

    瞧他說得真摯,急得連額問都冒出汗來,練如灩不禁軟柔了嗓,輕輕應道:「我沒惱。」

    「真的?師父不惱了?」清眸迸亮,笑容驟現。

    「不是說過了,我沒惱?」齊磊的直率反應,讓她心窩暖動:「雖然他是我的朋友,卻不代表你非得如何。」

    「但,我這樣……多少會損及師父的顏面吧?」他困窘地抓了抓頭。

    「說你孩子脾氣,你不願承認,現在說你沒錯,反倒自個兒嚷著畫押。」練如灩抿嘴一笑,無意間流轉出風致嫣然,霞彩映姣顏,更添了明艷。

    齊磊怔怔凝視,竟不由得癡了……

    「唔?怎麼突然不說話?」

    「哦!沒、沒什麼!」一霎綺情震盪入懷。齊磊不自然地移開視線,薄唇似笑非笑地動了動,露了靦腆。

    見著他的古怪神態,練如灩驀地心頭溫熱,竟怦跳如鼓:「沒什麼就走快點兒,這天,要黑了。」話匆匆擺下,她加快了步子。

    「哦,師父!」齊磊應了聲,三步並作兩步追上前去,嘴裡又叨說了起來:「師父,明兒個你要先嘗梅花包子還是鄭家油餅?如果師父都不喜歡,還有……」穹幕漸由紅艷轉為沉藍,點點星子微現光蹤;在東方天際,輕悄悄地浮出了一彎新月,明輝清皎,灑落在地,柔了兩道歸途中的長影……

    ※※※

    「拿劍!」

    「啊?又要拿劍?不是剛使了一回?」齊磊瞪大了眼望著練如灩,見她一臉認真,想來是沒有改變主意的打算,只得依言撿起才丟下的長枝,猶自咕噥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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