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望舒
什、什麼?一前一後兩句話,讓他再次體驗從雲端掉落地面的痛覺。繃著俊容,齊磊快快地說:「師父,咱們為什麼要在濮陽停下?依我看,濮陽這地方坐南朝北,夏不涼冬不暖,春無雨秋無收,沒什麼好待的。」
「什麼時候你倒成了風水先生?」練如灩橫了他一眼:「既然,你要跟我學武,我有責任教你,不找個地方落定,我怎麼教?你怎麼學?」
「是沒錯啦,但又沒急得非要在濮陽……」
「我去辦點事,徒兒就留給你看診。」
她轉向東方曜,不理會齊磊的抗議:「這傢伙前些時候淋了雨、受了寒,明明生病還逞強。我不想隨身帶個麻煩,你就幫我個忙吧!」
「師父,我……」他才不要讓這江湖郎中治病!
「你看了診,就到城北的杜康酒肆找我。」練如灩逕自撂下交代。
「你要住那兒?」東方曜插口道,攢起濃眉:「那裡空了好多年,現在已經成了廢墟。」
「我明白。」她抬眼向他,一絲光芒回閃而過,唇邊的一抹笑意漸淡:「可是,我只有那個地方可以回去。」說完,練如灩頷首示意,旋身出了回生堂。
直到倩影沒入人潮,齊磊猶怔怔望著,在耳畔嗡嗡作響的,是師父最後說的那句話──我只有那裡可以回去……這杜康酒肆,究竟是什麼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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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住這種地方?不會吧……」
齊磊離開回生堂後,依照練如灩的吩咐,來到城北的杜康酒肆。但見破爛酒旗吊在桿頂,風一動,就狼狽掀起,門板黑漆褪成斑駁星點,檻上長滿青苔;他再探頭往裡頭望去──喝!幽幽暗暗的,還有幾分陰森吶!
「何止是廢墟,我瞧,根本就是鬼屋……」正當他嘴裡咕喃,瞧得出神之際,突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下。
「啊!」齊磊直覺驚呼,霍地轉身見到來人,提屏的氣終於緩緩吐出:「師父,原來是你啊……」秀眸飛快地掃過他全身,立刻察覺異樣,練如灩凜了聲、顰了眉。「怎沒看你提藥包?」
「那是因為……因為我真的沒生病嘛,真的真的,連東方大夫都這麼說!」
「是這樣麼?」她微瞇起眼。
有這麼聰明的師父,他這徒兒怎能顯出愚蠢呢?齊磊一手搭上練如灩的肘,表情專注認真地問:「師父,咱們真要住這兒?」嘿!來招乾坤大挪移吧!
「怎麼,你住不下?」
哈!這招果然有用:「男子漢大丈夫,幕天席地都無所謂了,這算什麼?就怕委屈了師父。」
「我不怕委屈。」唇角微勾,練如灩冷眼道:「就怕有人存心欺瞞敷衍。」
「師父……」他勉強笑了笑。唉!師父還是技高一籌啊!
「沒拿藥包進來,就別進門,也別認我這個師父了,我不想收個會謊騙師父的不肖徒兒。」她輕輕使勁,甩落他的手,看也不看一眼便往裡頭走去。
「師……」他伸手想喚,但後頭的字終究沒逸出口,因為他知道師父不會回頭的;惟今之計,只有硬著頭皮回頭去找那個討人厭、惹人嫌的江湖郎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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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果然回來了。」東方曜一臉微笑,似乎早就料到眼前的狀況。
「哼,你儘管笑好了,我不在乎。」齊磊頗不耐煩。「快快快,藥包拿來,這地方晦氣得很,我半刻都待不下。」
「這我早準備好了,就等你來拿,服用的方法寫在紙上,你看了就明白。」東方曜送給他一束藥包,好言好語道:「你放心,你師父不會因為這樣就……」
「這是咱們師徒之間的事,不勞閣下費心,更請閣下別開口閉口一副很瞭解家師的樣子。」齊磊驟然打斷他的話,炯亮視線直射向他。不悅的情緒明顯地亮在臉上。
「我無意介入你們師徒之間。」
「那就請閣下記得自己說的這句話,有事沒事最好別來打擾咱們練武。」齊磊說得理直氣壯:「咱們會在濮陽暫留,是因為師父要教我武功,可不是專程來和你聊天的。」
東方曜微微一怔,爾後輕輕笑了:「你向來都是毫不掩飾,心裡想什麼,嘴裡就說什麼嗎?」
這話,怎地好耳熟?齊磊腦裡驀地閃過練如灩的芳容。沒錯!在她答應給他拜師的機會之前,就曾問他同樣的問題。
「沒錯,我就是這樣的性子!」這個意外的發現,終於將齊磊難看的臉色逼到了凶神惡煞的地步:「所以我再給閣下一個少上杜康酒肆找人的理由,那就是──我討厭你!聽清楚了麼?我、討、厭、你!」
說完,他將藥包往懷裡一收,銀兩往桌上一放,使旋風似地步出回生堂,獨留下沉思的東方曜,以及滿室氾濫的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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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好香啊!」踏進杜康酒肆,他就聞到濃濃的香味兒。做得肚裡的饞蟲吱嘰作響。「師父親自下廚呀?小徒可有口福啦!」
「藥包拿了沒?」沒睬他的嚷嚷,練如灩肅然問。
「在這呢!」齊磊自懷中掏出成串的藥包,在她面前晃晃。唔……師父對恪守原則這檔事兒,果然半點不馬虎。
「嗯,東西擱著,去後頭淨個手,快來吃飯!」
「哦好。」他朗朗應了聲,開心得眉飛色舞。嘿嘿,現在終於回到他和師父的兩人世界,沒有咫尺天涯的隔閡,也沒有那個江湖臭郎中!
入了夜後,熱氣直衝腦門兒,燒得齊磊昏昏沉沉,連全身關節都趕著這個時候一塊兒酸疼,早就侵進腦袋的痛楚則愈發變本加厲,難受得很。但是他、要、撐、住!
「齊磊,你在發什麼愣,叫你好幾聲了。」
絕對不能讓師父發現他的狀況!
「我……我喜歡聽師父叫我的聲音嘛!」齊磊二話不說送了張笑臉出去,眼前景象卻開始旋轉模糊。
「哼!」練如灩冷哼一聲,倏地轉過身去,避開他清俊的笑容,暗吸口氣再緩緩吐出,這才硬著嗓道:「你去躺著,藥煎好了我再叫你。」
「師父,煎藥我自個兒來就行了。」連煎藥都要讓師父做?那他肯定無緣正式拜師了,誰會要收個麻煩徒弟?
齊磊操著虛浮的腳步,朝練加灩那兒走去,就在即將到達目的地時,頎偉的身軀驀地一軟,練如灩直覺敏銳、反應迅捷,雖然原先背對著他,依舊來得及在他委地之前架住他的雙肋。
「嘿嘿,師父……我……」事實勝於雄辯,除了乾笑,還是只能乾笑,靠著師父的支撐助力,齊磊總算再度站起。
「我扶你去躺著。」練如灩沒多說什麼,只是面色沉沉。
此時此刻,他只有噤聲的分兒,任練如灩領著他在茅草堆平身臥下。
「師父,我睡一覺就沒事,你別忙著煎藥,去休息吧。」他要做個善體師意的好徒兒,這是最後能夠挽回的餘地了。
「都病了還這麼多話。」她寒著臉輕斥,柔荑罩上了他的額,燙著呢!「我去擰條溫布來。」
「不用了!」他的掌心壓上了她的手背,唇邊高出一抹暈悠笑容:「師父的手好涼好冰好軟,這樣擱著好舒服、好舒服……」手被他的五指抓壓著,不好抽回,練如灩心一驚,急道:「快放開!」
「好舒服,真的好舒服……」他昏沉地囈語,滿足地合上了眼。
練如灩沒想到自己會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手掌手背被他的肌膚灼熱,於是雪頰嫣紅了、呼息促亂了,甚至──芳心怦動了?!
深睇著睡寐中的齊磊,俊秀的臉龐微染病態潮紅,眉宇之間流露出介於成年男子與意氣少年的氣質,很少看到這麼乾淨的江湖人吶!想她這個年紀的時候,早就在絕天門見識到勾心鬥角、弱肉強食的武林現實了。
他應該向來事事如意吧?!反倒她這做師父的,永遠與如意扯不著邊……斗室內的藥香味兒漸濃,是該去熄火了。練如灩見他霸住手背的力量已經鬆軟,這才緩緩抽回自己的手。
唉!給了齊磊這個機會,究竟是不是給自己找了個大麻煩?情緒紛然,練如灩始終理不出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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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我能不能別喝藥,這藥看來好苦!」齊磊瞪著那碗稠液哀哀叫,皺眉撇嘴的模樣,比藥還苦。「而且一覺起來,精神好得很,氣力全恢復了。」
練如灩冷道:「已經浪費一包了,你自個兒看著辦。」昨晚看他睡得沉,結果藥煎好了卻沒派上用途。
嗚嗚嗚,師父好凶!齊磊偷眼瞧了瞧練如灩嚴霜般的神情,愈發覺得委屈,為什麼師父對那江湖臭郎中就不是這樣?
「心底在罵我?」
「小徒不敢。」他悶悶地答。真要罵,也是罵那個江湖臭郎中!
「快把藥喝了,這麼大個人,還學孩子鬧脾氣麼?」她的耐心即將用馨:「你連師父這點話都不聽,還說什麼當個好徒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