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葉小嵐
她挽成髻的頭髮變斑白了,可是她的容顏沒變。英明很驚奇她看起來還這麼年輕。童年的他總認為他媽媽是世上最美的女人。現在看看她,他的感覺一點沒變。
英明心中交錯著複雜的情緒。他希望她看見他,又希望她不要看見他。
她還認得他嗎?
她認得。英明的背僵硬的挺著。她似乎感覺到什麼,關上門後,轉身便把目光朝停在對面的車子投過來,看著駕駛座上的人。然後臉色迅速變白,被釘住了般,一動也不動的站著。
英明多少有些訝異。她離開時他才三歲,現在他三十七了。經過這麼多年,她竟然一眼就認出了他。
表情冷漠地,英明沒有表露出絲毫把他五臟六腑都攪翻了的情緒。他本來以為他會恨她,可是他沒有感覺到恨。他很激動。激動莫名。
她忽然小心地舉步要走過來時,英明想都沒想,一踩油門,疾馳而去,沒有向後視鏡望一眼。
***
人傑回到家時已經滿晚了。對他每晚九點一定上床就寢的父母來說,十點多算半夜了。
今天是他有生以來過得最充實、愉快的一天。不,愉快還不足以形容。每回雲英綻露笑容,他便覺幸福如洪水般淹沒他。
今晚他抱著玩得累得在他肩頭呼呼大睡的小詩,和雲英上了樓。他們一起為孩子脫鞋,換睡衣,把孩子放上床,就好像夫妻一般。
然後在孩子床邊,他擁她入懷。那一吻幾乎使他難以克制自己。她也要他,他感覺得到。若非擔心詩若隨時會回來,人傑想,他說不定今晚會留在雲英床上。
「詩若。」雲英輕輕說,用這兩個字就澆了兩人之間燃燒起來的欲焰。她旋即走去詩若房間。
「詩若不在。」她訝然。「她從來不會出去,這麼晚還不回來的。」
「也許她也去約會了。」他重新將她擁回懷中。
「英明?」她問。他跟她說過英明和詩若在一起時眼裡的火花。
「樓下管理員不是說有個高高帥帥的男人來找丁小姐,還帶了花嗎?」
「可是她隨時會回來。」
就這樣,人傑不得不走了,他怕再待下去他還要吻她。他似乎永遠吻不夠她,她的唇瓣是那麼柔嫩甜美。但再吻下去,天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輕輕地脫了鞋,人傑走過玄關,走進客廳。他驚訝地站住。廳裡只留著一盞立燈,他母親坐在燈旁的籐編躺椅裡。
「媽,怎麼還沒睡?在等我啊?」
方敏芝抬起一張蒼白的憔悴的臉。「你哥哥今天來過了。」
「英明?」人傑坐在母親旁邊的地板上。「他來看你?」
方敏芝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他來做什麼。」
「你沒跟他說話?」
「他沒進來。他坐在車上,瞪著我們的大門看。我出去的時候還以為是別人的車停在那。後來感到奇怪,因為車上的人好像一直盯著我。」方敏芝停頓,咬咬唇。「我看到是他,嚇了一跳。」
「他沒叫你?」
她又搖搖頭。「我要走過去的時候,他很快就把車開走了。」
人傑握住母親緊緊纏在膝上的手。「不要難過,媽。我想他是來看你的,只是他不曉得該跟你說什麼。」
方敏芝低下頭,兩顆淚珠滴在衣襟上。「他恨我,我看他看我的眼神可以看出來。」
「不會的,媽。」人傑柔聲安慰,心裡其實知道不是母親多心。
「你不明白,人傑。」淚水開始像斷了線的珍珠滾滾而落,她哽咽地低語,「我離開的時候,英明還那麼小,正是最需要母親的年紀,我沒法跟他說我必須走的原因,他太小,他不會瞭解。」
「我現在夠大了吧?你可以告訴我嗎?」
「唉。」長歎一聲,方敏芝接過人傑的手帕擦眼淚,「都是過去的事了,不值一提。」
每回他問,得到的答案都相同。
「爸呢?」
她朝裡面努努下巴。「睡了。」
「他知道英明來過嗎?」
她搖頭,「我沒告訴他。」
「那你也不要坐在這,一個人胡思亂想了。」
她看著他。「玩得開心嗎?」
他咧嘴笑。「欸。」
他母親也笑了。「還說有多大,跟小時候一個脾氣,問你話,就答一個字,頂多三個字。」
「哪三個字?」
「不知道。」
母子兩人一起笑著。
「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好女人。」
「你瞧,又來了。」
人傑只是笑。「她真的很好。」
敏芝白他一眼。「不是白話嗎?不好,我兒子會愛上她?」
「你兒子也愛錯過。」
「不見得是錯。她一個人隻身飄洋過海,寂寞是難免的。你們沒有緣分罷了。怎麼?還耿耿於懷嗎?」
「沒。早忘了。」
敏芝哼一聲。「好歹這次多了一個字。」
人傑仍是笑。「她叫雲英。項雲英。有個好聰明可愛的女兒,叫小詩。」
敏芝眨一下眼。「她結過婚哪?」
「沒有。她碰上了個不負責任的男人。」
「嗯。」她拍拍他的手。「改天帶她們母女回家來。」
人傑欣喜的眼睛一亮。「媽,你不反對?」
「反對什麼?人我都還沒見到呢。我相信你的眼光,不過總要見見,認識認識嘛。」
「爸爸……」人傑猶豫。
「有個現成孫女,他高興都會來不及。安心啦。」
人傑像小時候那樣,一高興就抓著母親的膝蓋搖她。「媽,你真好。」
「怎麼兩個都在這!」他父親走出來,瞪著他們。「還不睡覺?都幾點了?」
「人傑才回來。」敏芝說:「你睡得好好兒的,起來做什麼?」
「什麼睡得好好兒的?你不在,哪睡得著?」
敏芝頓時臉頰赧紅了一片。「什麼呀,一把年紀了,在兒子面前,你害不害臊?」
「是這樣嘛!我都要握著你的手的,幾十年,習慣啦,不握著,老覺得少樣東西。」章雲風對兒子做個鬼臉。
人傑大笑,站起來。「你們去握手吧,我洗澡去了。」
「餓不餓?」敏芝問。
「不餓。」人傑笑著走了。
「我餓了!」章雲風說,摸著微凸的肚子。
敏芝從椅子裡站起來,挨向他。「要吃東西還是要握手啊?」
雲風凝視愛嬌的妻子。「手總是在那的,先吃東西。」
人傑在房裡,聽到他父親發出誇張的慘叫。他滿臉的笑在突然想到英明時消失,愉悅遂為歉疚和罪疚取代。他很清楚,他所享有的,英明都沒有,正如他清楚婁克嘉早年除了做生意,其餘時間都花在女人身上,退休後,更是得其所哉的盡興逍遙。
英明今天到底來做什麼呢?既然來了,為何不下車?看到母親,又何以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走了?奇怪,他不是和詩若出去了嗎?怎麼又跑到這來了?人傑百思不解。
***
「這是什麼意思?」英明問。
詩若接過他遞來的文件。是兩份客戶退回來的合約。
「退回來的合約呀。」
「我沒問它是什麼東西,我問的是為什麼會退回來?」
詩若聳聳肩。「不知道。」
「不知道?你經辦的Case,你說你不知道?」英明沒有發火,雖然這兩份合約將使公司損失數百萬。
換了別人,他也不會發火。他也不會問這麼多廢話。他會把合約丟給該負責的人,說一句:「你看著辦。」
詩若又聳聳肩。「他們說我們這有人說話態度很傲慢,有點(沒你的Case,「英明」也不會倒)的意思。他們不高興啦。」
英明高高挑起眉。「誰替我當起家,說起大話了?」
「我不知道。接到客戶查詢電話的不是我。」
英明瞇起眼睛。「但你知道是誰。」
她再次聳聳肩。「我真的不知道。」
他盯著她好半晌。「你是怎麼回事,詩若?」她的表現和反應都不像她。
然後「她」回來了,那個全公司唯一敢對他跳腳,大聲放肆的說話的詩若。
「問你呀!」她的手指幾乎戳上他的鼻子。「你始亂終棄!」
英明的眼睛變成兩粒球。「我亂了誰棄了誰啦?」
她的手指一彎一勾,指向她自己的鼻子。「我!」
「你?」
「對!我!」她停頓,想了想,「也許沒那麼嚴重啦。」
英明呻吟。「老天,你別又來了。」
「我怎麼了?」
「說些教我暈頭轉向的話!」
「你才令人莫名其妙呢!你這些日子為什麼一副我得了瘟疫的樣子?」
「也許得了傳染病的是我!」他咆哮。
詩若質問的表情立刻變關切。「你生病啦?你不說我怎麼知道呢?」
他和她只要一碰在一起,做得最多的似乎就是呻吟。但是說真的,換個地方,換個情況,他一點也不介意多呻吟幾聲。他還會確定讓她呻吟得喘不過氣來。
英明甩甩頭,甩開這折磨死人的慾念。「對!我有病!」他吼,「我得了不治之症!」
詩若面孔霎時變白。她一言不發轉身開門走了出去。把個英明愣在座椅中,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她遲早要把他逼瘋,他大聲懊惱地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