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葉小嵐
這也是小詩玩得最開心的一次。從進園門起,她就老馬識途地指揮人傑代哪走,一路吱吱喳喳,得意非凡地當嚮導,一一介紹他們看到的動物。她還說得出他們的出生地和特性,簡直如數家珍。
「她從哪學來這麼豐富的知識啊?」人傑驚歎不已。
「詩若教她的。」雲英慚愧地說:「我的時間大都用在工作上了,詩若陪她的時候比我還多,所以我常常笑她比我像小詩的媽媽。」
「嗯,詩若外表似乎大而化之,漫不經心,實際上她很細心的。」
雲英感覺到些些酸意。她馬上笑自己心胸狹窄,將它揮開。「是啊。她對小詩的耐心讓我好驚訝。小詩不到兩歲時,詩若為她製作了些識字卡,本來是好玩,想不到小詩很快就學會而且全部記在腦子裡。小詩讀的那些幼兒書刊全是詩若買的。她教她注音符號,教她識字、教她畫畫。小詩先會叫她媽咪,才學會叫我媽媽。」
人傑笑著挽緊她的手,目光從在遊樂區和其他小朋友玩成一片的小詩移向她。「馬麻吃醋了?」
雲英笑。「有一陣子,坦白說,是有一點。其實小詩開始叫詩若的時候,發音不清楚。她學話學得早,十個多月就嘰嘰咕咕說個不停。教她喊詩若「乾媽」,她叫成「斑馬」,把我和詩若笑翻了。」
他大笑,熱切地聽她說著。
「有時候她學我叫詩若,結果到了她五音不全的口裡,詩若變成「稀肉」。她開始叫媽媽時,叫的是「木馬」,後來才改成「馬麻」。」
他注視著陽光在她瞳孔裡的光芒,她快樂地彎著的菱形嘴角,內心滿溢對她的愛。
她的視線追著跑來跑去的小詩。「她會走路那天,我在廚房裡做晚飯。我聽到她叫我,便轉過頭。她本來在地板上,爬著畏到廚房來找我。忽然她就自己扶著牆站了起來,我張大了眼睛,看著她搖搖晃晃朝我走過來。她只走了兩步就跌倒了。我跑過去抱起她,高興的哭起來。」
她此刻眸中也閃著晶瑩的淚光。「那感覺……就像她眨眼間就長大了。」
「雲英。」他柔聲喚她。
「唔?」她把臉傾轉向他,部分思維還在過去的回憶中。
「我愛你。」
她專注地凝視他在日光下閃著古銅色的臉。這一刻,她的思維和注意力全部在他身上了。他是個這麼好的人,而她全心全意的愛他。
「我從來沒想到我能和一個男人談和分享我女兒的成長。」她的聲音顫抖。
人傑將她纖指的手緊握雙掌中。「我很高興你肯和我分享,雲英。如果你願意,小詩可以是「我們」的女兒。「我們」可以一起看著、陪著她長大成人。」
雲英震顫地在他眼中和臉上搜索。「你是說……你是……」
「我是在請你嫁給我,雲英。讓我做個可以和你分享一生一世的男人。讓我做小詩的父親。」
「你……我……」雲英震愕得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太快了。」他體貼地微笑著。「你不必現在答應我,雲英。我只是要你知道,我對你是真心真意的。我要你,要你做我的妻子。我愛你,我也愛小詩。將來有一天你肯點頭時,我……」
「好熱!好熱!」小詩一頭衝到人傑懷裡。「小詩口渴,海苔叔叔。」
「看你玩得一頭汗,衣服都濕了。」雲英責怪地說,拿出手帕給她擦汗。
小詩一面把汗水淋漓的臉蛋伸給媽媽,一面繼續向人傑撒嬌。「小詩要喝可樂,要喝汽水,要黑松的哦。」
「小詩!」雲英斥喊。
人傑高興地笑。「你只能選一樣。小東西,可樂或汽水。」
小詩偏著腦袋,皺眉認真考慮,然後她綻開笑顏,說,「可樂和汽水,給馬麻和小詩。」
雲英笑出來,拍打她一下。「精靈鬼,拿我當擋箭牌,明明知道媽媽不讓你喝可樂,媽媽也不喝可樂。」
「媽咪喝可樂。」小詩眼珠子一轉,馬上說:「可樂給媽咪。」
人傑和雲英對望,相視大笑。
「你們坐在這休息,我去買飲料。」人傑說。
「不要麻煩了。」
「沒關係。我也渴了。你喝什麼?」
「我……不知道。我平常很少喝這些東西。隨便好了。」
「冰茶好不好?」
「好。」
「我馬上回來。」他對她深情一笑才走開。
雲英注視著他高大結實的背影,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感,然而也有些許恐懼,她真的敢再把自己的全部,交給一個男人嗎?
「馬麻,海苔叔叔是不是爸爸啊?」
小詩天真的問題喚回了她的注意力。「你喜歡海苔叔叔嗎?」
「喜歡啊。」小詩用力點頭。「他是爸爸嗎?」
「他不是。小詩要他做爸爸嗎?」
「嗯。」小詩再度用力點頭。「馬麻喜歡海苔叔叔嗎?」她學她媽媽的口氣問。
雲英柔和地笑了。「喜歡。媽媽非常喜歡他。」
「嗯,好,那海苔叔叔可以做馬麻和小詩的爸爸。」
雲英愉快地摟著她笑了。
「什麼事這麼開心?」人傑帶著飲料回來,心醉神迷地望者她粲然的容顏。
「媽媽非常喜歡海苔叔叔。小詩非常非常非常喜歡海苔叔叔。那海苔叔叔可以做馬麻和小詩的爸爸。」
「哦?」人傑把裝飲料的袋子放下,抱過坐在雲英腿上的小詩,驚喜地注視雲英。「是嗎?」
雲英粉面嫣然。「你聽她瞎掰。你能做我爸爸嗎?」
「可以啊。」小詩大聲說:「非常可以哪!」
人傑一手抱小詩,一手摟過雲英,朗聲大笑。雲英笑倒在他肩上。夾在中間的小詩左看看,右看看,咯咯地也加入他們的笑聲。
***
英明覺得他像個白癡。
他拒絕了兩個女人的熱情邀約,眼巴巴地帶了一盒水果,一大束花,來到「僑福大廈」門口,猶豫地自問:他這是做什麼?
他想見詩若。可是他不該,因為他打定了主意不和人傑爭。
看看她總無妨吧?友誼的拜訪嘛。何況還有她姊姊和她女兒在,能發生什麼事呢?
「你找丁小姐啊?」大廳的管理員上次見過英明,還記得他。
「哎,是啊。」他做賊心虛的抬抬水果盒。「來看看她和小孩。」
「小孩?出去啦,不在家。」
「出去了?」
「是啊,大人、小孩都出去了,跟一個高高帥帥、皮膚黑黑的男的。出去玩啦。」
「哦。」
英明想留下花和水果,可是用不著讓人傑知道他來過。
他提著水果盒,懷抱著花,站回到大廈門外,感覺自己像個白癡。
他漫無目的的開著車,忽然彷彿天地間僅他一人。從前逢週末假期,他從來沒有閒著,身邊、懷裡永遠有個女人。但那種激情式的一夜之歡再也激不起他的興趣。他想要個屬於他,和他相依相偎的女人。一個和他分享他的生活和生命的女人。
他不是定不下來。他害怕,怕他會變得和他父親一樣。然而就某方面而言,他已經和他一樣了。自從他母親離開,另嫁,他父親身邊女人不曾斷過,但沒有一個持久得超過一個星期。
萍水交歡的結果,除了空虛,便是更噬人的空虛。他渴望安定,渴望一個溫暖的家。可是他不要孩子。這也是他始終沒能和任何一名跟他來往的女人有結果的原因。她們一開始興匆匆和他談未來,談到孩子,他立刻退縮。
在英明心底深處,他一直深信當初是他不對,是他不好,他母親才會一句話不說的丟下他走掉。他若結婚,絕不要生孩子,免得相同事件也發生在他的婚姻裡。
詩若是有個女兒,可是她既然獨自帶著小詩過了這麼多年,她定是個愛孩子的人。她愛她的女兒,絕不會丟下孩子離開,不要女兒,或不要他,不要他們的家。
可是詩若愛的是人傑。人傑也愛她。人傑是個端端正正、規規矩矩的好男人,他會善待詩若和小詩。
我也會,英明苦澀地想。有什麼用?太遲了。他遲了一步。雖然說起來,先碰到詩若的是他。偏偏陰錯陽差,教人傑搶先了一步。
如果他母親當年離家是為了不願被他絆住,她為什麼又生人傑?而且給人傑一個健全的家。她要人傑,為什麼不要他?
不知不覺地,英明停住車,發現他竟開到了木柵,人傑的家門外。他母親的家門外。
「你為什麼不去看看媽?」人傑有一次問他。
他是怎麼回答的?她從來沒有回去看過他。他坐在車子裡,盯著那扇綠漆門。他小時候也是這般盯著他母親走出去,未再走進來的大門。每次有人按門鈴,或聽到大門打開,他都會跳起來。沒有一次是她。
他為什麼要來看她?她就在台北,她從來沒回去看過他。
英明發動車子。綠漆門忽然開了,一個身段依然苗條的婦人走出來,手裡挽著個舊式黑色皮包,身上仍是素色旗袍。她以前就愛穿旗袍,他喜歡她穿旗袍的樣子,有種靜雅的古典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