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葉小嵐
那人說完,去辦了出院手續,帶了姝嫻開著轎車先行告別。
海晨一行人也分別騎乘單車,連夜趕回市區。一路上,月黑風高,寒氣襲人,海晨陰沉的臉色和嚴寒的夜氣一樣肅殺凝重。
那姓陶的名片上的銜頭是「光達汽車公司總經理室主任」,光達汽車總經理不正是父親誓不兩立的死敵?陶宗舜會不會正是姊姊曾經交往而被父親阻擋拆散的那個姓陶的男友?
姝嫻姓李,她和光達總經理李魁南是什麼關係?
海晨也想起,今晚看見的陶宗舜,就是開學那天護送姝嫻去課室的人。
一陣陣妒意和疑慮使他心煩氣躁。他狠狠往前衝,像要去衝破在前方無限伸延的重重黑色夜幕、重重深不可測的命運……***
一樣的歲月流逝,不一樣的人生境遇。
大好的新年假期,花晨卻是以感歎、哀傷的憔悴心情去度過。
現在的她,多愁善感,沉默寡言。無人獨處的時刻,輕易就能變成一個淚人兒。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感觸歲月如矢、季節遞嬗,忽然想起這樣一首古人的詩句,也會教她淚珠雙垂。
開窗遠眺,寒風撲面,無意聽到過去她最愛的一首歌曲:ENDLEssLOVE,婉轉動人的男女雙聲合唱也會令她愁腸百結、淚眼汪汪。
即使在書店,隨手翻著一本雜誌,縱使是那種知性訴求的工管雜誌,都會蹦出一列這樣令她掩面而泣的詞句:我翩然地來到與你相逢的輪迴,共同纏綿成相知的喜悅。
疼惜你無怨無憂的溫柔守候,以心交換,還報你今世的深情不悔。
這樣的情懷心境,正是她和宗舜兩人交互纏繞不清的寫照。她知道他在溫柔守候,她知道自己深情不悔。但是,在這一個輪迴裡,她和他已經沒有交點,只有匆匆分道揚鑣、各奔前程……她覺得自己的心境已經蒼老得如同一個半百的滄桑婦人。即使是她的母親和秋姨,都擁有比她更旺盛的生命力。
這樣的一個花晨,彥秀最是心疼,她知道花晨在家人面前必然是強顏歡笑、不動聲色,而只有在她面前,花晨才會毫無防禦地釋放出那心事重重、悒鬱寡歡的自我。這和她以前所認識的花晨是多麼的不同!短短的時間裡,那個心性自由快樂、開朗優閒的文雅女子已經失蹤了。
彥秀已經有了一個男朋友,是在同一幢商業大樓上班的年輕人,他們利用元旦假期出去玩了一趟,一路上彥秀始終對花晨念念不忘,只覺把她冷落了,於心十分不忍。所以當假期結束,她一回到香港後第一件事就是約花晨出來走走,原以為花晨會像前次一樣不肯出門,沒想到她竟然答應了,兩人約好星期天在九龍公園見面,希望屆時能有冬陽普照的好天氣,可以好好曬曬太陽。
星期天果然是個冬暖的艷陽天,燦爛的陽光把整個尖沙咀照耀得一片金碧輝煌,似乎把全香港的人車都吸引到戶外了,大小馬路都是映著陽光閃閃發亮的車輛,到處喧騰著一片繁榮的生機與活力。
在這樣車馬喧囂、繁華熱鬧的城市裡,九龍公園的小小幅員正是一片繁榮之間的淨土,這裡面沒有車輛,沒有商店,都市生活中令人神經緊張的活動都被隔離在高高的圍牆外,濃密的樹蔭下優遊的正是那些尋求暫時喘一口氣的人們。
彥秀陪著花晨,也踽踽地在公園的樹列下漫步緩行。
「記得你說過,都市裡如果沒有公園可以去走走,可能許多人都會瘋掉,真是一點都沒錯。」彥秀邊走邊說。
花晨笑笑,只看著自己的鞋尖。
「不錯,總算還能看到你的笑容。我很擔心,你連怎麼笑都不會了。」
「不是也有人說過,你笑,全世界的人陪著你笑;你哭,自己一個人獨自去哭。」花晨抬頭仰望天空,楊柳樹的葉梢在藍天白雲的襯托下舒適地搖曳款擺,她感覺自己的靈魂正被眼前的景物所催眠,雖然她的身體在說話,神魂卻已不知飄蕩何方。「其實,應該說,你哭,自己一個人獨自去哭;如果全世界的人都在笑,你就陪著一起笑。」
「你太善良了,花晨,你總是﹃陷害﹄自己,替別人設想。如果換成我,哼!我做不到的。」
「其實我也是自私,求自己心安而已。你不是常常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嗎?」
「好啦!不要老是對自己這麼苛刻,你已經犧牲太多了。說真的,陶宗舜根本也是倒楣,是你爸媽不講理。如果換作是我,我就對老爸說,你反對我們交往對不對?好!我就去出家當尼姑,剃光頭的尼姑,讓他一輩子都不用操心!」彥秀說著,盯住花晨故意再加一段:「出家當了尼姑,老爸一輩子不用操心,女兒也一輩子心安理得,兩全其美,多好!」
「彥秀,不要再諷刺我了,這件事不能完全怪老爸,我和他之間也有問題。」
兩人走到表演台,許多人靠在長椅上舒舒服服地曬太陽。她們在後段的角落坐下,陽光穿過樹葉碎碎地灑在她們身上。
「你和他之間就是有一百個問題,我相信也可以解決的。」
「那些都不重要了,彥秀,我今天出來,是要當面告訴你,我要離開你了。」
「你說什麼?」
彥秀吃了一驚,會不會剛才說什麼出家當尼姑說出毛病來!
「我要離開香港,到美國去。已經申請了學校。」
「什麼學校?」
「南加大。先去再說吧。我只有離開這裡遠遠的,才能活下去。」
說著,花晨哽咽,眼眶紅了起來。
「花晨,我現在真是好難過、好心疼,你竟然要走了……」彥秀一陣悲不自勝,也跟著濕了眼睛。她環抱住花晨,靠在她肩上哭了起來。
花晨也挨著她,默默地垂著眼淚。
兩人傷心了一陣子,彥秀才抬起頭來,取出紙巾擦臉、擤鼻涕,然後問道:「決定什麼時候走?」
「還有一段時間,四、五個月吧!我爸的情況不太好,我一時也走不開。」
「你老爸怎麼啦?」
「工作不是很順利,壓力太大,目前的血壓高,容易疲勞,身體也不太好。」
「他多大年紀了?」
「快六十了。」
「可是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很多,好像六、七十歲的人。」
「唉,操勞過度,事業心太重。」
「唉唉,難怪你這麼孝順,什麼都依他。」
花晨不說話,只沉默地撫弄自己過肩的頭髮。隔了好久,彥秀提議,去對面街老王記吃牛肉麵,花晨才笑說:「你還是那麼愛吃牛肉麵!」
「我還以為你也想去吃,所以才在這裡見面的!」
學生時代,老王記的牛肉麵總是她們不遠千里而來的目標,兩人總是吃了面之後到表演台看書或聊天。
花晨聽了幽幽失笑,說:「我確實是特意安排到這裡來見面。等一下你先去吃麵,然後陪我去麼地道找一個裁縫師傅,好不好?」
「嗯。」
「你媽還是秋姨給你帶好料子回來了?巴黎的?還是意大利的?」
花晨只是隨意點點頭,不再回答。
來到裁縫店,花晨從皮包中拿出一塊布料,花色璀璨動人的一大匹絲絹使彥秀及店裡每一個人都看得愛不忍釋、嘖嘖稱讚。
「小姐,你要什麼款式啊?」
鄉音濃濁的上海老裁縫師傅拿著布尺問花晨。
「做一件上衣、一條長裙好了。」
花晨回答。彥秀看著花晨的表情,聽著她說話的語氣,實在沒有一點女人做衣服那高興歡喜的樣子。接著更讓她驚訝的是,量身時花晨竟然掉下了眼淚,雖然她悄悄地側了臉把淚拭去,彥秀還是眼尖看到了。
出了店門,彥秀忍不住問。
「花晨,你到底是怎麼啦?你這樣子,教我怎麼放心嘛!」
聽彥秀一說,花晨再度低頭欲淚。
「那是陶宗舜送的東西?」彥秀問,不等回答,兀自吐著大氣,長歎道:「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死生相許!哼!看你這種癡情樣,一副替他守節的表情,就是跑到阿拉斯加、新幾內亞還是南非,都一樣會掛了!」
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彥秀忍不住嚷道:「我真受不了,我一定要找陶宗舜去!」
花晨急急哀求:「彥秀,你千萬不要這樣做!否則我走了永還都不回來!」
「唉,好,我成全你一片孝心,就當作和他沒這個緣分吧。去了美國也好,到處都有寬闊的天空,希望你的心境和遭遇會改變。」
「彥秀,你要支持我,幫我堅持下去。」
「我當然支持你。放心,我不會找陶宗舜。就算他來找我,我也會幫你的腔,讓他死心。」